|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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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燕秋都陪著健生說話,又陪著他到街上去買點土產。次日早上,不過八點鐘,程力行就趕了兩輛轎車來了。他首先到健生的屋子裏去,笑道:「我們相會的日子雖很短,但是接談之後,很是投機。不想短短的期間,我們又要分別了。這一別,不知何日可以相會?初交朋友還是這樣,伍先生和楊女士共過患難的,我想彼此心裏,都有點兒說不出來的苦悶。」 健生聽了他前半段的話,心裏便覺得有點擬於不倫。他一轉轉到了燕秋身上,這倒有點兒不好措詞,便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笑著道:「程先生!我們交朋友,雖為期很短,我覺得你這人待人有血性,我願和你做一個永久的朋友。我到西北來的機會雖然很少,但是程先生到南方去的機會,總很多的;希望將來到南京去,不要忘了我。」 兩個人說著話,彼此還是握了手搖撼著。燕秋可就在這個時候,一跳一蹦的走了進來,笑道:「是的,人總是後會有期的。」 健生這才回轉臉來向她問道:「那麼,你看後會的期限是多少年呢?」 燕秋昂著頭向窗子外看看,口裏低念了一遍,笑著向力行道:「大概還要十年,我們可以南回了。」 這我們兩個字,健生聽了,覺得是分外的刺耳,便向他兩人微笑了一笑。燕秋抬起手來,看了一看手錶,點點頭道:「我們走吧,有話可以到五泉山上說去。」 力行也感到她說話有失檢點,便道:「兩個騾車,都已駕好了,我們到門口等著吧。」 他既出去了,燕秋也只好跟了出來。為了自己失言的緣故,卻和健生坐在一輛騾車上。 車子出了南關,這就看到那青綠的山頭上,在樹木高低中,閃出了幾叢樓臺亭閣。兩人在車上,全都感到無話可說的。這時健生才開口道:「到底是省會所在的地方,有這樣一座青山可看。」 燕秋道:「當然古人尋找一個省會地點,也不能不有一番打算。不然,省會留不住人,豈不是一座空城?」 健生笑道:「唯其是這裏風景不算壞,把你也留住了。」 燕秋這倒未便說什麼,只好對他一笑。騾車向對面的山峰進發,把山上的情形,漸次的看得更清楚;最先看得明白的,就是一座木質牌坊。騾車在這牌坊下停了,力行在前面車子上,首先跳下,反迎上前來笑道:「我們先走西邊上去。」 健生笑道:「程先生處處不忘記向西走,恰好我這人不同,偏偏是快要向東的。」 燕秋在他身後走著,就不住的向力行丟眼色。力行也沒多說話,引著一行人,順了西邊山坡向上。這裏的山,雖是土質的,卻不像北門外黃河那岸的山,被太陽曬成銀灰色。這裏兩峰閃跌所在,有一個長穀;沿著穀的四周,倒盡是高大的綠樹,在綠樹裏面,時時的還發生兩三聲鳥叫。攔著山谷,有一座橫列的長方亭子,倒像是個跨山澗的大橋。在這亭子邊順路斜上,遇到半個平臺,上面罩了個亭子。在亭子裏,有個方眼泉井,很清的水,由黃土層裏直湧出來,起了圓形的波紋。 燕秋道:「這是五泉之一。還有四個泉,在山東邊。」 健生笑著道:「那麼,是東邊勝利了。」 燕秋真不知道要說什麼是好,只得向他亂點了點頭笑著。力行從中插言道:「這個地方叫小蓬萊呢,我覺著這有點近於誇張。」 健生笑道:「不過在隴中一帶,除了三關口上有些草木而外,就是這座皋蘭山。說是小蓬萊,大概就寶貴這層而言吧?無論什麼,失了人所寶貴的資格,就真是一塊金鋼鑽,也可以當了一塊廢鐵。」 燕秋聽了他這話,就不由得紅了兩腮,直跑進山旁圍牆月亮門裏去。 大家隨著進來,是一座道觀。靠右手山閣子裏,正對了小蓬萊,開著窗戶。閣子裏兩張桌子,一方面擺著酒席,一方面擺了茶點。一個穿短衣的老道,在閣子裏張羅一切。健生道:「這是為我預備下的嗎?」 興華笑道:「聊表寸心罷了。」 健生不由得微微一笑。燕秋這就親自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到他面前,微笑道:「當然是簡陋,這只是我一點誠意。」 健生笑道:「你不要誤會,我不過是說這出家的老道倒做了店小二,作人還是為衣食而勞碌,又何必出家?」 燕秋、力行都因他滿口是牢騷,不敢多談;只有興華倒和他說得來,說了個不斷。燕秋也感到無聊,就叫老道搬出酒菜來。四人入席,喝著酒的時候,健生只是賞鑒山上的風景。興華說道:「伍先生很愛這裏的風景嗎?」 健生道:「不!這個地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我很想仔細的留下一個印象。」 興華笑道:「不知道幾時能來,到底還有個要來的機會。那麼我敬伍先生一杯。」 健生這就舉起杯來,先幹了一杯;然後再斟一杯,站起來向力行、燕秋二人舉著道:「我敬二位一杯,我希望十年之內,還有這樣一個機會,再能同敬二位一杯。燕秋能承認我這一句話,就幹一杯吧。」 燕秋站起來道:「好!我幹一杯。」 說著這話,將手拍了兩拍力行的肩膀道:「力行!你也起來吧。」 力行也就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笑道:「照理是我們敬伍先生的酒,以壯行色。」 健生又聽了我們兩個字,不覺怒火中燒,立刻仰起脖子來,把酒由嗓子眼裏直倒下去。然後,向二人照了一照杯,笑道:「燕秋!請幹。」 等她把酒幹了,他立刻斟上一杯,再向嗓子眼裏倒下去,對著力行照杯。力行口裏道著謝謝,陪著幹一杯。健生更提起壺來,高高的向杯子裏斟著,斟得酒泠泠作響,很重的把壺放下,碰了桌面一下響,紅了臉帶著笑道:「程先生!事事成雙,再來一杯。」 力行躊躇著道:「我不會喝酒,怎麼辦?」 健生道:「你不喝,我可喝了。」 也不再謙讓,舉起杯子嘴裏刷的一聲響,把酒喝幹了。手扶著壺杯,又要斟酒,燕秋走過來,將手按住了他的手,笑道:「健生!你怎麼一回事?你也要學昌年的樣嗎?」 健生這就回過手來,將燕秋的手握著,搖撼了兩下,注著目道:「燕秋!我們後會有期了!別忘了十年的限期。」 燕秋道:「健生!你不要這樣興奮。」 說時,聲音是非常之低,兩隻眼珠呆定著,要流下淚來了。手握了他的手,不曾放鬆。健生道:「我不興奮。但是,我也不傷感。別離,那是人生免不了的。等我來鼓了鼓我的勇氣,再喝一杯。」 說著,撒開了手,搶著斟上了一杯酒,右手來不及放下酒壺,左手端起酒杯子來,就喝下去了,向力行、興華各點了個頭道:「我先告辭了。」 燕秋道:「你為什麼不終席而去?不是回旅館嗎?」 健生道:「我坐不住了,我要到山上看看風景。」 燕秋道:「那麼,我們陪你去。」 健生道:「不,我要一個人走走,要求你允許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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