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兄妹二人,盤腿坐在車板上,對了棚架上掛的那盞燈,對面望著,心裏早已碎了,不知說什麼好。還是興華先開口道:「這位朋友,實在不錯。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燕秋道:「這幾位都不錯,只是我對這幾位朋友不起。因為人家千里迢迢把我送到這裏來,耽擱了讀書的工夫。我正在這裏發愁,沒有法子感謝人家。」

  興華道:「這幾個人裏面,我想是這位伍先生為人最好吧?」

  燕秋聽了,覺得二哥是有點誤會,但是二哥是由封建社會裏長了出來的人,把江南社交公開的情形,告訴給他,他有些不大了然,那誤會更深。於是向興華笑了一笑,卻沒有把話向下說。這時,健生輕移了腳步,不曾走遠,正在聽話。聽到興華那句話,燕秋格格的答覆一笑,心裏不由得不痛快一陣。總又怕燕秋出來了,看到多有不便,就趕快走開去了。到了隔壁民房裏,大家都已鋪被安歇,自然也不去提到燕秋的事。

  次早,大家起身到這邊客店來,只見興華全身上下換了個整齊,站在車邊,也是一位很英俊的青年。雖然臉上帶了一些風塵之色,可是一夜之間,變成了兩個人了。興華首先向健生握著手,半鞠了一躬道:「伍先生實在是個仁義人,我不知道要怎樣的感謝你才好。」

  燕秋也站在他身邊,自己不便默然,抬起她那健圓的手臂,連連的摸了幾下鬢髮,向健生微微的一笑道:「我們這樣熟的朋友,就不說什麼感謝的話了。」

  健生道:「我若不是看在極熟的朋友份上,這一點兒舊衣服,也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昌年聽了這話,才知道健生瞞了大家,私自去作了一回人情,這是無法可以競爭的事,只得臉上帶了一點淡笑,遠遠站在一邊望著。

  大家料理了一番行李,要上車了,這就發生了一個問題。在司機生開車的所在,除了司機生,只能添坐三個人,現在燕秋的二哥來了,應當同燕秋坐在一處,勢必把費、伍二位,擠一位到後面去。燕秋始而是不留意,及至自己坐到車子上以後,這才想起來了。把二哥放在哪裏好呢?因之她在車上還沒有落坐,立刻又走下來,向費、伍兩人道:「前面坐不下了,我同家兄坐到後面去。」

  健生道:「為了坐不下一個人,擠走兩個人,不很妥當。讓我一個人到後面去吧!」

  說著,他真個搶著爬到車後身去。燕秋不能把他拖下來,自己再上去,這也只好由他了。車子開著,燕秋兄妹是暢談別後情況,卻把賞玩風景的事,丟到一邊去。今天車子走得很慢,只開到定西縣就不走了。因為定西縣城對面,有個車倒嶺,又是二三十里無人煙的所在。大家不敢冒險,早早歇下。

  次日早上,從從容容的向省城蘭州進發。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到了一個大鎮市甘草店。因為他們公路上,在這裏設了一個工程處,賈耀西就招待大家在工程處打中尖。這裏是個小屋巷子裏,套著個大院落,因為天氣十分好,院子裏地上鋪著有四五寸厚的幹馬糞,在太陽地裏曬著,人就踏著這馬糞走了過去。當人腳踏在馬糞渣子上的時候,糞灰飛起多高。大家走到院子的北屋裏,倒是有些桌椅板凳的陳設,可是這些東西上面,全灑了一層焦黃色的灰塵。自然,這灰裏面,含著馬糞的成分不少。耀西招待大家坐下,所有茶水食物,全是在院子側面,由勤務們端了過來的。

  最巧的是一個勤務將藤簸箕捧著幾斤黑饃來的時候,就有一陣大風,在半空中撲了過來,這就把地面上的幹馬糞,卷了起來,成了一卷黃塵,四處飛散;自然,這黑饃上面,是無可逃免。當黑饃端到屋裏來以後,健生看那上面,竟撒了一層胡椒粉。心裏想著:走了這樣長的路線,還不曾經過曬馬糞的人家,今天算是嘗著這滋味了。當吃黑饃的時候,只好把黑饃的外層浮放皮全給掀了,看看別人,卻不大怎樣的介意,心裏可就想著:要修養到吃馬糞不算一回事的時候,肚子裏的寄生蟲,大概不少。自己是個研究科學的人,而今過這種極不科學的生活,未免太矛盾。如此一想,立刻添了一番心事,東西也吃不下去。

  大家匆匆的打過中尖,繼續的向前走。可是過了甘草店之後,所有在車上的旅客,臉上全帶了一種欣慰的樣子。各人嘴裏,不時的說著,快到蘭州了。接著風景也變了。公路在很平坦的原野上過著,四周全是麥田,有兩三個村莊,簇擁著一叢綠樹,還有在綠樹裏窪下去一條寬溝,在寬溝上架著水車的;簡直是江南的風景,不像到了這邊遠地方。由這些村莊過去,還過了一條河,河裏的石子,大大小小鋪了滿河床。在石縫子裏,彎曲著一條淺水,很是清潔。

  河兩旁的人家,樹木陰陰的,不時的露屋角牆角來,有時還在樹林裏透出兩聲牛叫,這更讓人感覺到農村風景之美。過了這條河,這更上了一片高原。遠遠的向前看去,在天山腳的南邊,遠遠的透露著一片青山的影子,而且高低峰頭,很有些跌宕的姿勢。只有這影子送到大家眼裏來的時候,早就聽到一陣歡笑的聲音。又全說著:到了蘭州了。汽車上過了平原大道,馬力開得更足,風馳電掣的,耳邊呼呼的響。這地方的形勢,縱然走眼一看,卻也很是險要;北邊是黃河,南邊是皋蘭山,中間一條平方形平原,約莫有四五里地面寬窄。

  燕秋回轉頭來向昌年道:「你看,我們這蘭州省會形勢怎麼樣?」

  昌年道:「當然,一定是最扼要的地方了。漢唐以來,這裏總是和番人交界的所在,所以在這裏築下了一個城。你看,這城後面這樣一塊大平原,至少可以屯十幾萬人馬。古人的眼光,那實在是不下於我們後人。在這地方屯兵,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那是很有一番打算的。」

  燕秋道:「甘肅皋蘭,以前叫著金城。金城之固,那是很有名的。」

  正說著呢,在西邊雲腳下,已經擁出了一座三層高的城樓,隱隱的現出了一帶城牆。在城牆下面,屋脊重重的,透露著人煙稠密的樣子。燕秋微微的擺著頭,表示了得意的樣子,笑道:「昌年!你看我們這個省會的城市,不也很好嗎?」

  這時,車子正經過一大片平坦地皮的飛機場,壁壘森嚴的有一所很大的營房。那營壘上也是像南方一樣,牆上搽抹著白粉,寫著鬥大一個字的標語。營壘中間突樹著高大的立體形門樓,上面飄著國旗;軍號嗚嘟嘟的響著。在飛機場那邊,是一列西方少見的青山,與白雲相接。這番聲色,令人看著就充量的現出了邊城的風味。由此前進,經過了幾所零碎的負郭村子,就到了城腳下了。

  這裏的城,雖沒有西安城那樣偉大,但是也高立了三級箭樓。砌牆的青磚,由腳一直到頂,並不是一路看來的黃土牆坯了。進城之後,街道比西安窄些,卻也很寬綽的通過汽車去。兩旁店鋪,只是缺少玻璃窗門,攔門一列橫櫃檯裏,支著黑漆木架子,倒也有不少的貨物堆列著。這裏差不多是一個縮小的西安,大家投荒二千里,一時遇到這樣繁盛的街市,心裏都十分高興。路旁也偶然看到新式建築;但這新建築,決不是東南所建的立體型,不過是白粉牆上,挖了三四個百葉窗;百葉窗是兩層的。在那陡立的牆上,也可以猜度出來,裏面還有一層樓。若把東南打比,這是五十年前的摩登建築了。

  汽車剛停在這樣一家新式建築的門口,就有一位穿長袍馬褂的人,迎著賈耀西道:「賈先生來了。還有由南京的楊先生、費先生、伍先生,也都是和你們同車而來的嗎?」

  這時,燕秋已經下車。耀西就介紹她和那人相見。據說是教育廳的吳科長。他首先笑道:「我們早得有三位來省的消息,昨日又接到了程工程師的電報。敝廳長非常愉快,特派兄弟前來歡迎。這旅館裏,我們已經定下了兩間屋子了。」

  燕秋聽著,這就不由得兩道眉毛飛舞著,先笑了起來。接著費、伍二人下車,同吳科長一一的握手,大家進了屋子。耀西把各人的行李,全安頓妥當了,然後向燕秋告辭,開著汽車到工程處去了。費、伍二人看這旅館裏的情形,也是仿照西安旅館的樣子具體而微,只是屋子裏缺少鐵床,或者是土炕或者是木頭架子床;便是桌椅臉盆架,也都起點花紋,不是內地情形,幾根木棍子撐一塊板子了。茶房送上茶水來,看時也不是黃泥漿了。在大家的心裏,全是把蘭州當一座荒漠邊域的,看到這種樣子,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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