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健生道:「這山梁子上,我們總跑了一百多里吧,始終也沒有看到一所大一點的村落,人煙自然是很稀少的。那深山溝裏,只有這樣兩三戶人家,這若是土匪來了,他們怎麼辦?」

  賈耀西指著山頂上的堡子道:「不是有這玩意嗎?每到土匪來了,鄉下人就會敲鑼的;一處敲鑼,四處鑼聲相應,鄉下人知道是土匪到了,各帶了比較值錢的東西,就向堡子裏跑了去。堡子裏的牆,就是很厚的,還有很堅固的堡門,上面釘著鐵片,堡子牆上架著土大炮,鄉下人就用這個轟擊土匪。」

  健生道:「鄉下人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他藏到堡子裏去避土匪,土匪就不會毀壞他們的家嗎?」

  耀西笑道:「你以為這裏的農村人家,還有多少東西給強盜來搶的嗎?他們把細軟貴重的用物,把布包裹一包扛在肩上就走。家裏所剩下的,無非是些盆兒罐兒,強盜不要,要了也沒有法子搬走。所以地方上有了土匪過境,他們的目的,也是要攻破堡子,才能夠發財。不過攻破堡子的時候很少,鄉村裏的人,總是把堡子當了安樂窩。」

  昌年道:「這樣說來,這種碉堡早有的;並不是因為政府實行碉堡政策,才築起來的。」

  燕秋道:「這個你應當知道,碉堡本來是西北邊防上原有的東西。當年內地兵隊開到西陲來,就是沒有法子對付碉堡這樣玩意。至少至少,這種建築,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

  昌年道:「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的特殊建築品。這樣曠野裏面,沒有這種堡子,那實在沒有再好的法子對付土匪了。」

  耀西笑道:「曠野兩個字是不對的,應該叫做曠山。」

  昌年道:「這實在可以說是曠,已經走了一百多里,還是這樣一副刻板文章的山谷。」

  耀西道:「一百多里嗎?還早著呢,還有一百多里吧!」

  健生在路上溜來溜去,兩手背在身後,低了頭,只管是歎氣。耀西道:「伍先生為什麼歎氣?是為著這地方人民太苦嗎?」

  健生笑道:「我哪裏有這樣一副好心腸。這種山梁子,實在是讓人走著煩膩得很,我很願意……」

  燕秋笑道:「你很願意怎麼樣?」

  健生笑道:「我很願意弄兩杯酒喝,喝醉了之後,在車上睡著跑過這華家嶺。」

  耀西拍手笑道:「這個辦法是對的,下次我經過華家嶺的時候,我真會這樣辦。」

  大家說笑著,也忘記了是耗費多少時間。

  直等那司機生由車子下面爬了出來,撲著身上的灰,那灰塵在淡黃色的日光裏飛揚著,大家才省悟過來,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向西看去,極西的亂山崗子上,飄浮著白中帶黃色的雲氣,接近著太陽。四望全是那重重疊疊的土梁子,以外是什麼也沒有。這個日子,還刮著西北風,經過那深谷吹了來,也就含了一種淒涼的滋味。所停車子的地方,恰好是山坡上的草,也極其荒落的,連羊群也看不到。

  耀西扛了兩下肩膀道:「車子收拾好了,那就趕快開了走吧!這地方鬧過土匪。」

  大家聽說這裏是鬧匪的,心裏更添了一種恐慌,搶著上車,似乎上了車,就可以得到一種安全似的。喇叭嗚的一聲,汽車算是開了;而且車旁吹過的風,呼呼作響;車子開得很快,是可以知道的。然而那無情的太陽,一分鐘也不能等人,已是漸漸的墜入西邊那叢雲腳裏去。這些荒山,被黯紫色的雲霧籠罩著,那情形倒有些怕人。極力的向前看去,無非是同樣的亂山,至多是高出來的山峰上,多一個方形或圓形的碉堡。至於人煙村落,卻是毫無影子。

  健生看了許久,實在忍不住了,這就問司機生道:「不是說有個華家嶺鎮嗎?怎麼還沒有看見?」

  司機生皺了眉頭道:「到了這種地方,我們也是猜不出方向的。那裏的情形,也是一樣,大概總不遠了吧!」

  他說著話的時候,那汽車的速度,又開足了一點。接連的轉了幾個山嘴子,似乎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原則之下,以為前面有村落了,不想轉過了那山嘴子,依然還是重重疊疊的一片山崗子。村落究竟在什麼地方?還是不知道。健生道:「這可糟了!走到了這種時候,還不看到人煙,瞎人瞎馬,回頭我們向哪裏闖了去?」

  司機生也不由得把速度減少了,只管四周的張望了去,自己也就沉吟著說道:「這可有些奇怪。這條路,我共總走了六七回,差不多的所在,我都熟識了。唯有華家嶺這個地方,前後情形,總是大致相同,我也分別不出來。」

  這時耀西,由後面叫起來道:「快開車吧,天快黑了。這裏到華家嶺鎮上,還不知道有多少路;縱然不會遇著什麼歹人,在黑暗裏開著車子,那也相當的危險。」

  三個人聽了這話,以為他是常常走這條路的人,還擔著一分心;這地方的環境,應該是相當的嚴重。因之大家的心房,全卜蔔的跳著;同時,也就不住的四周去張望。

  車子經耀西那樣一喊,已經是開著快得多了。公路上的浮土,只看到被車輪子卷著,在車後飛起一叢煙霧,騰空而去。燕秋回轉頭向車後看看,又向車子兩邊看看,天幕是格外的昏暗了。那懶惰的亂山,橫臥著,若有若無的黑影子,現著大地那樣沉沉欲墜。她心裏想著:這可不妥!假如天色晚下去,汽車不能走,大家豈不要在這荒山上睡一晚?心裏這樣著慌,只管沉住了氣,不再作聲。費、伍二人,也和她一樣,板住了面,只朝車子前面望著,不說什麼。唯其是大家的態度,全是這樣沉著,那情形也就更透著恐慌。燕秋是緊緊地偎傍著昌年,心裏越恐慌,倒是越靠著他緊些。這一會子工夫,昌年心裏的緊張,那是又和別人不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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