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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三十五回 喂虎吸民膏現身說法 傾壺止色變立誓呼天

  隆德縣縣長符單騎,說到他決計不願幹了,卻說是守青氈的縣官,這教楊、費、伍三人全有些不解。

  符縣長笑道:「這個問題,是很容易明白的,為什麼不懂?你三位去想:做官,這是人人所願意的。在過去的時候,地方上民窮財盡,做縣長的還要由鵝卵石裏面榨出香油來,去對付軍餉,並不見得哪一縣,缺了縣長沒人幹。在旁人看來,兄弟在這環境裏,做了一年的縣長,總是有十二分官癮的人了。可是,兄弟這就要分辯一句:我若有官癮,那就要繼續的幹了下去,哪有在這時辭官之理?我以前,在這裏做縣長,並不在乎官不官,就為了這樣弄幾個錢,總比做賊做強盜強得多。那簡直為了飯碗,在這裏苦苦的掙命。

  到了現在,雖不見得老百姓全有了錢,但是天災人禍,已經比往年要好得多。其次就是當局,已用了全副力量,來整頓本省駐防軍隊,以後可以不在地方上籌餉了。這麼一來,縱然是做官弄不到外花錢,這二百元公費,總是穩拿的;同時不用得到鵝卵石裏去榨油,也減輕了一件頂石磨的工作。這縣長不是比往年好做得多嗎?這年頭失業的人多著呢,尤其是混小差事做的人。我仔細想想,我並沒有什麼德政留在民間,上司無挽留我之必要,若是有那失業的人,覺得做知縣是時候了,在蘭州運動差事,我這地位就不能保。我這地位,明明是不能維持的,與其掙扎一兩個月,讓人家看著眼紅,還是把我擠了走,倒不如我自動辭職,免得當局為難。」

  燕秋笑道:「這位縣長,真是痛快之至!我相信這話是實情,但是我要有力量的話,我一定聯合本縣的紳士,上呈子挽留符縣長。」

  符單騎站了起來,兩手抱了拳頭,向燕秋拱了兩拱,笑著道:「足感盛意,可是我還要留著這條性命混上幾年呢。」

  燕秋笑道:「這也不至於要縣長的命。縣長能夠體諒我們小百姓的苦衷,就是我們救命星君,你就是有性命之憂,我們也不能把你放走的。」

  符單騎道:「這樣子說,我簡直是要死在這隆德縣城裏了。」

  燕秋笑道:「若是符縣長真有死在隆德縣的決心,就決不至於死在隆德縣。這年頭兒,不是《天演論》上那適者生存了,就成了強者生存。」

  符單騎道:「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怕幹不好。因為從前天災人禍,相逼而來,料著老百姓們除了希望少出兩個錢而外,也沒有別的打算;現在人民喘過這口氣來了,也總望著在教育和建設上,多少有些進步。可是你同我想想:我也不能變西洋戲法,可以變出大洋錢來,把什麼來作建設經費呢?其實這還是第二步,這第一步想要辦到休養生息四個字,就透著老大的不容易。」

  昌年道:「符縣長雖是和我們初次見面,但是聽到符縣長所說的這些話,就給了我們一個很深的印象,覺得你為人很能負責任的。難道休養生息的作法,也不容易辦到嗎?」

  符單騎把手一抬,指著牆上貼的那人名單子道:「三位看看這一篇閻王帳,教老百姓怎麼去休養生息呢?」

  昌年先雖看到了這一篇帳單子,覺得這是涉及人家私事的,胡亂去看,怕是人家要見怪;現在他既是指明了,這就可以看看了。於是緩緩的走到牆邊,背了兩隻手,向單子上張望著。只見上面所寫,一行行的直列下去,如第一寫的是:第三區共轄五保,元甲保保長包寄泉,攤款二百四十五元。二雙保保長馬丕振,派款三百零八元。三星保保長週四全,派款五百元。四喜保保長朱濟仁,派款二百元。五魁保保長沙志仁,派款四百五十元。昌年道:「這第一區共五保,就是一千六七百元,還有一區七八保的,豈不派款有兩三千元?我看這單子上有九個區,共總派款到兩三萬吧?」

  符單騎談笑了一聲道:「兩三萬?費先生!你坐下來,我慢慢的和你說。」

  昌年本是望了那牆上的單子出神,一面答話的,這就笑道:「好的,不但我要聽,我想楊女士要聽這種消息,比我還要緊吧?」

  說著,和符單騎對面的坐著。符單騎將一隻粗瓷杯裏的茶,端起來喝了一口,在大袖籠子裏掏出手絹來握住了嘴,咳嗽了兩聲。這就歎了一口氣道:「做官的是信用喪盡,做老百姓的是皮肉刮盡。這單子上的帳,本是按月記帳的,可是老百姓出的,決不能夠按月。」

  燕秋笑道:「這我可要和本地人說兩句話,老百姓是這樣的窮,把日期拖延一點,也是在所不免的。」

  符單騎歎了一聲道:「你們所說,正說在反面了。此地老百姓,正是想按月交錢而不可得。此地派款,往往是三月的款子,二月中就繳清了。」

  燕秋道:「這樣重的款項,還要先繳錢嗎?」

  符單騎道:「我敢代表一般做甘肅縣長的說一句話,他們的目的,也只想老百姓能按月交款而已。可是要錢的主兒,他卻是一月等不及一月。比如現在是四月,四月份的款子,應當到本月尾,或者五月初呈交上去,才是道理;就算提前吧,在四月初拿出來,也就提前一個月了。因為必須老百姓在三月交到縣裏,縣長才可以于四月初繳上去呀。可是在三月中旬,催款的人就來了,也許是營長,也許是連長,也許是兩個馬弁;他們來了之後,帶了他們主角一張紙條的命令,交給縣長,就伸手要錢。至多的限期,不過是三天。當縣長的人就說了:現在還是三月,怎好和百姓要四月份的派款?」

  燕秋笑道:「一點名目沒有,和百姓要款,本來是不講情理的;你和他們講情理,那不是笑話嗎?」

  符單騎道:「你說不講情理,那不算奇。他們偏偏是在沒有情理之中,能說出一個情理來。他說:現在已經是三月中旬了,不過早半個月收錢,有什麼要緊?就算老百姓挨著餓,把錢省了拿出來,也不過這兩個禮拜,真會餓死嗎?我又說了:不是這樣講,四月裏的款,四月才下鄉去取款,自然要到四月底才能交齊。可是這層真理說出來之後,他們又說他們的理了:他們說是我們的公事,說了是催四月的款,我們就拿了命令來催四月份的款。軍人是以服從為天職的,我們就只知道抓了命令要錢,別的我們不管。到了三天不給錢,我們要你的命。你看他說了這種話之後,還教我們能講什麼理!」

  燕秋道:「既是不能講理,那就要掉轉一個身來說話,看老百姓能不能夠出錢了。」

  符單騎偏著頭微微搖了兩下,因道:「這話我就不忍說了。」

  燕秋向費、伍二人望了一眼道:「你們不覺得符縣長這話沒有說出來,未免可惜嗎?」

  符單騎雙手拍著兩腿道:「要說就說吧!當那催款的專員,到了縣政府的時候,縣太爺就該腦袋痛了,好好的把這幾位催款員招待著;大吃大喝之外,再把大煙辦得足足的,讓他們躺著直抽。於是做縣長的,就分兩種手腕去進行。先挑那區長保長有錢而又好說話的,派衛隊傳了來,先在課長室裏和他們說好的。請他們在一天之內,把款子交了來,而且不放他們出衙門去,必定要鄉下人把款繳了上來,才放他們出門。換句話說吧,這就是文明綁票。至於那些不好說話,而且很窮的區長保長,那就不客氣了。

  縣長坐了大堂,兩邊護威的衛隊,站著兩邊,多多的,打人的板子和鞭子,吊拷人的繩子,一齊擺在堂上。區長身份高些,不便用什又刑罰,保長差遠了,就讓他跪在公案下,見了面之後,什麼不用說,拿起戒尺在公案上亂拍十幾下,喝著道:你們的錢不交出來,只管讓我們和你們頂大石磨。我有什麼對你們不起,要來替你們的死?今天告訴你們說,催款員在這裏,我沒有錢給他,他是會拿手槍打死我的。我既是要死,不能白死,也要打死你們幾個。你們怕死的,快給我拿出錢來。」

  符單騎說到這裏,看看楊、費、伍三人的臉色,都微微的瞪了眼睛,面孔繃得很緊,在緊張之中,透出紅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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