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他搖手道:「那倒不必。你沒有看到我的車子,又不知道我是誰,我拿了你的定錢走了,我明天不來,你們到哪裏去找我?只要各位先收拾行李,我明天一早來奉請。前面院子裏有輛車子,車頭上漆著黑漆,車上罩著油布,那就是我的車子。若是諸位有什麼不要緊的東西,先放到車子上也可以。我今天晚上,就到車子上去睡,也好替各位看守。」

  燕秋笑道:「你不要我們的定錢,又想我們先拿東西到車上,說話怎麼這樣顛三倒四?」

  那車夫聽了,這倒不由得紅了臉。接二連三的作揖,連說不敢不敢,這就走了。

  燕秋皺了眉道:「你們看看,這年月幹什麼都不容易!」

  昌年笑道:「私人談建設,那總是比不上公家的。辦不好,白費氣力;辦得好,公家照樣來一個。它有錢有勢力,和你競爭起來,你的事業,總是讓公家合併了去,算是為人家白忙一陣子。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

  說著,望了她的臉。燕秋低著頭,用手微微的摸著臉微笑著道:「我並不回西北來辦建設,怕什麼?」

  正說著,那個穿制服的汽車夫又在門口一閃,卻伸進一個頭笑道:「三位的話,我已聽到了。若是願意坐我們的車子去,你三位一共給十塊錢好了。」

  燕秋這就不由得紅起臉來,因道:「你們也太看不通,你們哪裏不掙錢,只管同做生意的人搶些什麼?你再等一半天,不怕沒有生意。人家急等了回蘭州去,想補貼幾個血本,你就抬高一點手,放人家過去吧。」

  說時,手按了桌子,直看了門外。那汽車夫偷看費、伍二人那氣勢昂昂的樣子,也猜不透是怎麼一個來頭,口裏咭咕了兩聲,掉轉頭就走了。燕秋笑道:「對於這種人,我們只有和他不客氣。」

  說著,用手輕輕的拍了胸道:「倒讓我痛快了一陣子。」

  這樣一來,大家又恢復了有說有笑的態度。

  到了下午,程力行也到這裏來了一趟,但是他只說了十幾分鐘的閒話,並沒有怎樣耽擱,就走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微微的有些亮色,昌年開了房門出來,就見那個穿長衣的汽車夫,捧了兩隻手膀子,在地上蹲著。看到人出來了,立刻迎上前笑道:「先生!你起來了,不忙,我們今天趕到隆德那總是很早的。」

  燕秋也開門出來了,笑道:「十幾塊錢生意,你倒看得這樣重;我若是失信於你,早就坐了別人的車子了。」

  汽車夫聽說,這就連連的拱手道謝。到了這時,大家是沒有什麼猶豫了,就坐了這人的汽車登程。連這車上另外兩個搭客,共只五個人,所以大家卻是很寬敞的坐在車上。這車子是輛純粹的貨車,前面一點點是司機人坐的車篷,後面拖了一大塊板子平鋪著,那是車身;車板子四周,豎立著幾根棍子,在棍子上用繩子攔成了網,做了遮掩,客和行李,都在這網籃裏面。雖然這網腳下,還有一塊一尺多高的板子,可是旅客真要由車上摔了下去的話,這板子是不足以攔阻的。

  出了平涼的西關,便是一道淺河。那河上,雖是有一道木欄幹的石板橋,可是中間讓水沖斷了兩截,車子只好橫河直過。這河裏水是黃色的,又看不到深淺。車子開到黃泥灘上,便停下來,司機生跑下了車,就四處張望著車轍,看看河這邊,又看看河那邊,注意著去路和登岸的路口;又看看河裏水浪大小,猜著水道深淺,然後才開著車向河裏直沖了去。所幸車身還高,車子開到水最深的地方,那水還差得兩三寸才淹上來,只是那水起著浪花,在車身後面倒卷著,只管向車板上亂濺。車子在河中間的時候,大家睜了眼望著那渾黃色的濁流,呆了面孔,全說不出話來。及至到了河那岸上,大家才幹了一身汗。

  昌年搖搖頭道:「這真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地的玩意。」

  另兩個搭客裏面,有一人靠了行李,半躺半坐的在抽旱煙,態度十分自然。他銜了旱煙嘴笑道:「這算不了什麼!當年這條路上初通車子的時候,整車的人,翻到崖下去,那也是常有的事。一半是為了路不好,一半也是為了開車的人,練得不太熟習。現在是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昌年道:「既然坐車那樣危險,應該坐車的人很少了。」

  那人答道:「坐車的怎麼會少?由西安到蘭州,要八九十塊錢一張票,坐車的人,還是搶著要位子坐。」

  昌年道:「怪不得這車夫只要這點點便宜的價錢,原來車子走得這樣危險。」

  前面的汽車夫,似乎聽到了這話,隔了玻璃窗子接二連三的回頭望著。健生道:「喂!你不用向後看,前面望路要緊,仔細把我們翻到崖下去了。」

  說著話,車子走上了青草平原。

  平原上斷斷續續的,露著短行列的左公柳,兩邊的土山,雖依然帶了那淡黃的病色,可是並非逐層開了方塊田的,所以給予人的印象,並不怎樣的惡劣。由這裏更再向前走,便看到一排青山,擋住了去路。由西安向西以來,雖然有時也看到一兩處帶青色的山,但只能遠看,到了近處,依然露出那黃色的土質,沒有一些動人的情趣。現在這裏的山峰,一字並排著,倒有些翠屏風的意味。山峰雖是平迤的,可是山向下的坡度,屈曲不是一直的,也有一點變化。山不過二三里路高,由山頂直到山腳,全是青翠的小樹林;密的地方,飛不進鳥去。山腳下是塊青草地,直達到對面的山腳下去。

  這兩對面的山,夾著這一塊草原,地點是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就成了個小山縫。靠北的山峰,形勢是陡削的。下方也露出整千里路所不看到的石壁和參差不齊的崖石,在石壁下就有一條流水,碰在石頭上,淙淙作響。靠南的山峰,形勢是平和的,山腳下有一大塊草地;草地上,突立著一片白楊樹林子;這白楊樹的年月,大概都很久遠了,樹身有鬥那般粗大,直立著七八丈高,上面的枝葉,風吹得呼嚕呼嚕作響。白楊下面,也夾雜著一些別的小樹,高下相差得很遠,越覺得這白楊樹林子是西北少見的。在白楊樹林子過去,一排有三幢瓦房,屋後的小樹林子,和山上的草木相接。

  昌年道:「這不但風景像江南,簡直有些西湖裏山的風味。想不到在黃土高原上,會發現這樣一個好地方,這裏叫什麼地名?」

  一個搭客道:「先生!這個地方,你怎能夠不知道?這就是有名的三關口呀。」

  燕秋道:「哦!對了!我仿佛有點兒影子。三關口的裏面,還立有一幢石碑呢。」

  那個搭客道:「石碑不就在那屋邊下嗎?」

  大家抬起頭看時,果然有一幢石碑,立在去大路不遠的地方。那汽車夫把車子打住,由小窗子裏回轉頭來道:「各位要看那碑,我把車子開到石碑下去,讓各位看吧。」

  說著,果然把車子開了過去。

  大家看那碑上的字時,卻是董少保故里。車夫道:「這裏沒有什麼看的,那口子上有個六郎廟。我把車子停下,讓各位去看看。」

  昌年道:「什麼叫六郎廟?」

  車夫道:「就是楊六郎延昭。有道是楊六郎把守三關口,就是這個三關口了。」

  健生道:「哪有這麼一個楊延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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