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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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年擱下了筆向屋子裏聽時,可不是很清楚的聲音隔壁傳了過來嗎?便皺了眉低聲道:「這位小姐,在這一個星期以來,有些態度失常了。不是病,就是哭,有些像林黛玉式的姑娘了。」 健生口裏和他說話,眼睛看到桌上擬了一張電報稿子,稿子裏面,有『昌即歸』三個字。健生輕輕喂了一聲道:「你怎麼下了這樣肯定的言語?什麼時候走?」 昌年道:「那位程先生不已經告訴了我們,有一輛轎式汽車,明天由這裏經過嗎?他那意思就下的是逐客令。」 健生笑道:「這一層你又太多心了。他憑著什麼能下你的逐客令?」 昌年道:「我想,是她的意思。」 說著,將嘴對隔壁屋子一努,健生道:「那不見得。她為人我倒是知道的,要怎麼辦,乾脆就會說了出來。她不會這麼指東說西,轉著彎子教別人說出她意思的。而況程力行那句話,也是應話答話說出來的。若說他是有意的,哪有那麼巧。」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是非常的微細,因之隔壁屋子裏的哭聲,這邊還是可以聽得見。昌年這倒不能無動於心,悄悄的走到燕秋房門外來站著,而且自己的手,還偶然抬起來碰了一下門響。照說裏面是應該停止了哭聲的,可是燕秋並不理會,還是嚶嚶的哭著。 昌年走回屋子來,向健生道:「我看她這種樣子,倒是很傷心。我們不能置之不問,同去勸勸她吧。」 健生說道:「勸女人不哭,這玩意兒我還是沒有試過。」 說著,伸出手來在頭髮上連連搔了幾下。昌年笑道:「誰又是有經驗的?不過我們是同伴的人,這裏她舉目無親,除了我們,誰來勸她?那只有讓她哭夠了自己停止了。」 健生笑道:「好吧,試試看吧!」 於是就對著壁子,昂頭高叫了兩聲,隨後同走到門邊來。燕秋倒先在屋子裏道:「二位請進來吧。」 她說話的聲音,兀自帶著哭音。 二人推門進去,只見燕秋剛是扶了炕沿坐起來,拿了手絹向臉上擦眼。昌年道:「剛才我們還是談話談得好好兒的,你怎麼突然傷心起來!」 燕秋道:「我傷心,也不從今日起,你二位應當知道的。我外強中乾的,老是繃著面子,不把傷心的樣子表示出來,可是到了現在,我怎麼也繃不住了。這是旅館裏,我不能糊裏糊塗亂哭,只好把頭埋在被堆裏流眼淚。依著我的性子,非得跑到無人的所在,放聲大哭一場不可。要不那麼著,不能排泄去我胸中這些苦悶。」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容的拂拭眼淚,而且還緩緩的歎了一口氣。健生道:「你說的這話,我倒也是相信的,不過青年人要談到處在逆境裏面,只有掙扎奮鬥,不應當灰心。一個人灰了心了,什麼事也就不能幹了。你不是還預備在家鄉作一番事業的嗎?」 燕秋道:「你這話自然是不錯,不過掙扎是一件事,傷心又是一件事。不能叫掙扎的人就不必傷心。你同我想想,我在外面作客,是我這一個人,現在到了家鄉來,父母兄弟一齊不見,又是剩我一個人,我還在青春呢,以後還有那麼老長的歲月,教我這樣抓孤單單的活著下去,不感到寂寞嗎?」 昌年道:「這自然是很難堪的事。不過你當退一步想,譬如魯濱遜飄流在那絕島上,他一個人也奮鬥十幾年。固然這是小說,可是我們也不妨把他當一件真事來看。」 燕秋道:「你這話勸得是對的。小說上的魯濱遜,有些時候,不是寫得很想家嗎?人既然是一個情感動物,決不能沒有七情。再說,魯濱遜他篤信宗教,在十分難受的時候,他就借著宗教來安慰自己。請問我能借著什麼來安慰自己?我聽到程先生的報告,家裏人完全沒有了,我已經夠傷心。現在聽到二位的口氣,好像不能再向西走了,雖然說,到我家鄉不遠,可是我早知道情形大變了,我跑回家去,未必能遇著什麼熟人。你瞧,飄流在外是一個人,回得家來,還是一個人,在這個宇宙裏,我就是這樣孤孤單單的一個了,你想我心裏難受不難受?」 說到這裏,突然的哽咽住,又流下淚來。費、伍二人因她把心事說出,彼此對望著,倒不好再說什麼;尤其是昌年,感到說不出的一種苦悶,只管在紫紅的臉上放出那勉強的微笑。燕秋擦了兩擦眼淚,挺著胸道:「我並不因為傷心就不向前幹,而且要格外的去找些事做,把我的情感,移到別一種事情上去。只見我們這樣好的朋友說散就散了,從此以後,恐怕不容易見面了,所以我想著有些傷感。」 昌年道:「你怎麼知道我想回去?」 燕秋收了淚痕,淡淡的一笑道:「我雖無師曠之聰,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那位程先生說了:明天有東去的轎車,你若是要走的話,就可以乘便去,只是車子上地位有限,只能去一個人,恐怕不能讓二位同走。」 健生笑道:「難道你看出我也有要走的意思嗎?」 燕秋道:「你現在雖沒有要走的意思,可是到了潼關,你就表示著要回去了。現在昌年一走,你更是顯著孤單,有個不動心的嗎?」 健生聽說,向昌年望著。昌年也回向健生望著。健生道:「你看,這些話是從何說起?」 昌年道:「可不是,其實一虹那樣中途走了,我們很覺得不妥的。我們送你回來,總得和你找個歸宿之地,不能糊裏糊塗的把你拋下就跑。」 燕秋道:「那是足感你二位盛情的。本來妨礙了你們的學業,送著我到這樣荒涼的地方來,我已經是心裏十分抱歉,還要你二位再向西去,我也不好開口。再說到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所以在情理上說,你二位有了歸心,那是無可非議的。」 她說話的時候,前後是換了三種面色:先是帶了哭容,後是帶了笑容,最後是不哭不笑,正正經經的板著面孔,兩手放在膝上,慢慢的摸著衣服,微微的垂下頭去。 昌年和健生,進門之後,都是遠遠的站著,向炕上看了去,兩個人都站得發了呆了。等著燕秋在這裏摸著腿出神的時候,各找了一把椅子坐著,架了腿,都輕輕的顛簸著。健生是靠了牆坐定的,兩手環抱在胸前。昌年是靠了桌子坐的,卻把一個食指,在桌面上不斷的畫著圈圈。自然,這是十分無聊的情形。 燕秋站起來,牽扯了幾下衣襟,複又在炕上坐下,點著頭道:「真的,我不說假話,假如你二位要回去的話,儘管實說,不必難為情。」 她兩隻手按在膝蓋上,微挺著胸,抿著嘴,而且不時的把舌尖在嘴皮上微舔著,她似乎在極端鎮靜,等候二人的回話。健生道:「昌年不是說過了嗎,總要等你的事告了一個段落,我們才能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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