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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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婦人身邊,躺著一個穿綠旗袍的女人,臉上蓋了紅花手巾。健生正驚訝著,昌年卻在身後突然說道:「呀!她怎麼會死了?」 燕秋也遠遠的站著,問道:「這就是昨晚夜深了,還在唱打牙牌的那個人嗎?」 昌年道:「誰說不是!卻不知道得了什麼急病?」 人群裏有人指著頭上的矮梁道:「哪是得了什麼急病,是在這上面吊死的。」 他這一個報告,燕秋三人,都是深深的在心坎上撞擊了一下。昌年走過來向燕秋道:「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女人在極快樂之後,竟是懸樑自盡了。」 燕秋道:「極快樂的時候嗎?我想那極快樂的時候,也許就是極痛苦的時候吧!一個人到了出賣身體了,而且也是出賣靈魂了,你想她活在這宇宙中間,還有什麼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只有女子更能知道女子。昨天很是不巧,假使是找著了這個女子和我們談話,也許談出了一點痛苦來,讓她不至於死。」 昌年雖覺得她的話有理,可是承認起來,那是徒然增加她的不快,便沒有作聲。 前面店堂紛亂了一陣,那個汽車夫才擠到後面來,向燕秋道:「前面店堂裏太亂,掌櫃的怕吃官司,也是心事很亂;我看三位可以出去找點東西吃,早點開車,離開這是非之地。」 燕秋道:「你以為這是是非之地嗎?只可惜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意思,耽誤了大家的行程;不然,我定要在這涇川縣再住上一天,看個究竟。」 健生道:「不過你是歸心似箭的人,能夠忍耐一天嗎?」 燕秋道:「回家固然要緊,明瞭女子們的痛苦,也很要緊。」 那汽車夫聽了這語,便苦笑道:「不過是一個當妓女的下場頭,那有什麼可以探聽的?飯館子裏可以買到吃的了,去吃東西吧。我們到平涼有事,也要老早的趕了去呢。」 燕秋也想到:這一車的旅客,眼望兩個鐘頭,快要到平涼了,未必肯在這裏耽擱,汽車夫催了走也是實情。這就和伍、費二人一路出去吃飯。 吃完了飯回來的時候,馬振邦由路頭迎了上來,跌腳道:「糟透!走不了了。這裏縣長,已經派人到店裏來過,他說我們的汽車夫也有點嫌疑。要留在這裏審問過了,才可以放走。」 昌年、健生都對了燕秋笑,燕秋道:「難怪這汽車夫說這裏是是非之地了。」 費、伍二人因為她願意打聽這種悲慘的熱鬧事情,大家就隨同著回店。到了店堂裏,那女屍還躺在地上,不過用了一張大羊毛氊子蓋著。店堂裏還有幾個男子看守著屍身,那兩個妓女,似乎是害怕,可就縮到後進堂屋裏來坐著。其中那一個叫順喜的,曾是得著燕秋錢的,便已站起身來,老遠的相迎。燕秋道:「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吧!你那個同伴夜裏還唱著,天一亮就死了。」 順喜道:「小姐!你以為奇怪嗎?那不奇怪,她早就要死的了。」 燕秋看這堂屋裏,倒放有一張破舊的桌子,兩條破板凳;還有一條板凳空著呢,於是隔了桌面坐下,問她道:「她為什麼早就要死呢?」 順喜道:「咳!混事的女人,不早就該死嗎?再說我們混事,又不是什麼大地方,跑到寧夏那種瞧不見家鄉人的所在,是人是鬼,都得和人家……」 說到這裏,見昌年瞪了大眼睛望著,心裏也就很是明白,聲音低了一低道:「那還說什麼呀,總是鬼混!銀子錢出在天津、北京,那地方有什麼錢,白糟蹋身子,也救不了窮。死的這個小紅寶兒,她才十七歲呢!早就弄了一身的病。在寧夏那地方,也沒好大夫,對對付付診好了,拖著上路。在平涼又吃了兩劑藥,算是好一點兒,可是這兩天她又犯著心病。也許就為這個尋了短見。」 燕秋道:「她還有什麼心病呢?」 順喜道:「天下事那麼巧,聽說到了平涼,離她老家就不遠了。是前幾年,這兒鬧旱災又過大兵,他們全家人逃難,把她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又把她賣到現在這領家媽手上。十五歲就帶她上張家口混事,也就混了兩年多,她那份模樣兒,年紀又很輕的,總算是紅。這一紅,她可受了罪了;天天斷不了要伺候客人。」 她慢慢的說著高興起來,聲音本是越說越高,到了這時,聲音又隨著小了下來。因道:「她那領家媽媽,可就厲害著啦。一個錢,也不落到她手上去。她到了平涼的時候,也私下對我們說過:怎樣到老家去看一趟才好,就是不能去,在平涼混事也好,究竟離家很近,也可以等著一點機會。哪裏知道在平涼混不了半個月,就到了這裏。這裏究竟是小地方,能夠住幾天?三兩日之後,怕是又要向東去。我們家在東邊,越向東去越快活;她可越向東去就越發愁。好容易賣身子賣到家門口來了,什麼也沒有看到,這又要走,再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來呢?所以她就想著心裏難過,到底自盡了。我怎麼知道她是為了這事呢?因為早兩天,她私下對我們哭了幾回。」 燕秋聽了她這一番話,早是臉上紅一陣紫一陣,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費、伍二人也是心裏亂跳,覺得這樣的話,怎樣好讓她去聽?那不是句句話都是用尖刀紮在她心上嗎?可是又不便攔著順喜不說,只好呆了眼光去望她。燕秋向他二人看看,微笑道:「你們覺得我心裏很有感觸嗎?」 昌年道:「我想著多少有點吧?」 燕秋道:「這位紅寶女士,可惜她沒有和我交談,若是和我交談過,我一定勸她奮鬥向前。十幾歲的女孩子,前途正遠大著啦,為什麼要尋死?」 順喜歎了一口氣說道:「小姐!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 燕秋道:「我不知道嗎?也許我知道的,比你們更徹底呢!」 說到這裏,外面又是一陣紛亂,傳說是縣長驗屍來了。 說著,果然有幾個穿制服的衛兵,同了一個穿長衣馬褂的縣長,在前面驗屍。費、伍二人怕更引起燕秋的感觸,不讓她向前去看,只是遙遙的望著。倒是那縣長,卻很注意他們的行動,只管回頭來打量著。驗完了屍,一個衛兵拿著名片進來,問道:「哪幾位是南京來的先生?我們縣長要拜會。」 燕秋道:「我們就是,請縣長過來吧!」 隨手接著那名片,卻是祁元亮三個字。那縣長早是聽到了這個請字,就帶了笑容進來。店夥跟在後面,也就隨帶了兩隻凳子來安頓賓主。這祁縣長瓜子臉兒,兩隻滴溜溜的圓眼睛,自然現出是個精明人了。他向昌年道:「聽說三位是南京救濟院裏來的?」 燕秋把三人到西北來的實情,略說一點,接著笑道:「這是一樁笑話。因為我昨天到城裏來,看到這些不三不四的婦女,心裏很奇怪,就要找一個來談談;又怕她不肯來,所以撒謊是慈善機關的人,她們才來了一個。我剛才還說呢,可惜這個尋死的女子,她沒有和我談話,若是她肯和我談一談,或者不至於死。」 祁縣長聽了這話,卻也有些愕然,瞪了眼望著她。燕秋把剛才所知道那女子的身世,和自己所持的理由,又說了一遍。祁縣長點點頭道:「這話倒是果然。原來我以為她是昨天臨時受了什麼壓迫,惹起她的死念,後來傳來許多同來的人審問,才知道種因已久,這不過其中一個。我想這一群穿紅著綠的難民,有可死之道的,還多著呢!」 燕秋道:「祁縣長既然知這情形如此,那麼能不能救濟這班可憐蟲呢?」 祁縣長道:「她們是路過的災民,而且她們這職業……」 說著,伸起手來,摸了兩摸臉,皺著眉頭,好像很是躊躇的樣子。燕秋道:「當然這西北窮苦地方,也不是她們操皮肉生涯之所,更也沒有法子安插她們,只有一個笨法子,讓她們快快的向東走。到了有火車的地方,她回天津、張家口、石家莊都容易些。要不然,操這種營業,作窮苦地方的長途旅行,比什麼都慘!我雖是個旅客,但是我快到目的地了,可以節省一點錢出來,我願單獨的拿出五十塊錢來,作為捐助這一群難民的川資。當然,是不夠很多,不過作個發起人,請縣長出來再募捐一下,她們早早離開,也省了縣長一樁心事。」 祁縣長第二次又愕然起來,不知不覺站起來,拱拱手道:「楊女士這樣的慷慨,那真讓我慚愧無地。我一定努力,她們一共有三十多人,平均每人有五塊錢,坐汽車可以到西安;到了西安,究竟是大城市。楊女士是文明人,我就不怕言誤冒昧,她們就是賣人肉挨著走路,也就便利得多了。」 燕秋道:「那麼,請縣長稍微等一等,我去拿款子出來。」 她說畢,立刻走進房去,拿出一個圓紙包,兩手捧著,送到祁縣長手上。他一接著裏面是沉顛顛的,就知道是五十塊現銀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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