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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二十七回 窮地盛裝賣身作旅客 夕歌朝死絕路慟斯人

  當伍健生正要說這裏果然有一塊碑的時候,不想燕秋對了那碑,突然向前一撲,手扶了那碑的石龕,嗚嗚的哭了起來。費、伍二人站在一旁,都有些愕然。健生道:「這又不定是什麼舊事,引起了燕秋的感觸,而且看她這個樣子,似乎感觸還很深呢。」

  昌年雖沒答話,卻點了兩點頭。燕秋哭了約莫有十分鐘,這才由身上抽出手絹來,擦了兩邊眼淚。歎口氣道:「我若不是怕你二位說我免不了婦女們那一種無法就哭的故態,我真要大大的哭上一場。因為這一幢碑,對我的印象實在是太大了。當我父母在平涼留下了我二哥的時候,一路全是哭哭啼啼的走著。那天走到了這山腳石碑邊,我就念著上面的字;說到了王母兩個字,她是懂得的,立刻對這碑跪了下去,亂磕著頭,口裏還念著王母慈悲慈悲吧,對我那二個兒子多多的保佑。我是不能照顧他的了,只有請天上的神仙,多多的可憐他們。她說了又磕頭,磕了頭又說。那時,我實在覺得我母親有些鬧媽媽經,可是事後又想起來,我母親委實是可憐;她智窮力竭,沒有法子來照顧她的兒子,她只是托之於這毫無憑證的神仙。再想到我母親骨瘦如柴,頭髮滿頭蓬著,眼淚滿臉流著,真是慘到了極點。加上她跪在地下亂磕頭亂禱告的樣子,那簡直不似人了。這幢碑,還是早幾年以前的樣子。我的母親,可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所以我忽然的傷心起來,怎麼著也止不住哭了。」

  健生道:「我一看到你哭勢來的那樣猛,料想著你又是有了什麼感觸。原來事情就是發生在這碑上,這也難怪你這樣的傷心。要是略微知道一點情形,我們也決不要你陪著來看這塊碑。昌年!我們回去吧。所謂降王母處,我們由這下面,抬頭看看山頂上,稀稀的長了些荒草,也不會有什麼景致。我們不必上去看了。」

  昌年道:「這裏就是這麼獨出的一個山頭,我看還不如花果山那樣有結構呢。」

  燕秋既是收住了眼淚,這就微笑道:「你們以為我看到了別的,又不免傷心,這倒是過慮;其實過了潼關,哪裏不是我傷心之地?只要印象淺一點的,我懶得去細想,模糊著也就過去了。這山上我上次由這裏經過,並沒有上去。一個當災民的人,生離死別,遭了那樣的慘事,當然也沒有那心思去參觀名勝。二位到西北來,找不著一點安慰,若是路過名勝,有機會可以去看看,也不去看,那教我心裏也是不安。去吧!我們先到那廟裏去看看。」

  她說著,已是舉步先走,一點也不躊躇。費、伍二人跟著走進了那廟。

  正面三間小小的正殿,神龕裏只供了一個木牌位,並沒有什麼偶像。殿前樹得有匾額,只是範公祠三個字。昌年道:「我以為必是涇水龍王,玄壇帝君之流,供著範文正公在這裏,這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燕秋道:「這怕你還是猜錯了。范仲淹和西北沒有什麼關係,這裏人不會供奉他。」

  昌年道:「范仲淹鎮守過延安府,而且是防備西夏的,倒不能說與西北沒關係。」

  燕秋笑道:「你看我這人真是不行得很,連范仲淹的故事,都會不大清楚。」

  說著,紅暈直透到耳朵根下去。健生笑道:「你說你不行,那是我更不行呢。實告訴你,昌年說出個範文正公,我還以為是和曾國藩同時的人,直等你說出范仲淹來,我才知道是宋朝的人。」

  燕秋見他有心庇護自己,便向他微笑了一笑。這廟門口立有一塊很大的石碑,上面正是刻著範公祠記。健生向前細看,上面寫著這範公號銘山,是個協鎮,曾平過兩次匪患。健生笑道:「這還是燕秋說的對了,並不是范仲淹,是一位極不相干的小武人。果然西北人如供奉范仲淹,她是不會不知道的。」

  燕秋向他勾勾頭笑道:「健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朋友有了短處,你應該代為糾正過來才是,你怎麼老護著我的短處呢?以後別這樣。」

  健生笑道:「我是實話。」

  他只說得這四個字,臉也紅了。可是心裏就想著:我這成了那話,拍馬拍到馬腿上去了。這就不再作聲,隨了他們走。

  由這廟邊繞道上山去,直到廟後的上層,果然是個隨山坡建築的懸閣。只見閣裏面,大部分都已倒坍,並不是在遠處所望到的那樣玲瓏好看。由閣下向上層看,樓板都脫得乾乾淨淨,只看到靠裏三個山洞。不過這上下兩層,匾額還在,上層是三元洞,下層是聖母宮。昌年站在破閣簷下,昂頭望道:「這樣子看來,這裏並不是瑤池了。」

  燕秋道:「你不見上面還有一層廟宇嗎!准是在那裏。」

  大家也不考慮,又繞著上山坡的小路,更走上去。到了那裏,順著山勢,起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欄牆;在牆裏面,有三間小廟屋,關著門在那裏。門外樹著一塊匾,上寫藥王廟三個字。昌年道:「這和瑤池的關係更遠了!不要是並沒有這個地方呢。」

  燕秋道:「在大路邊,立上那樣一塊大碑,決不能沒有這個地方。你看,快到山頂上的地方,那裏有個土地廟式的小屋子,也許在那裏。王母下降,當然也要在高的地方。」

  費、伍二人到了這裏,也是不願中道而廢。於是在亂草叢裏,又走上去。這裏僅僅是有一條模糊不清的路線,而且山勢是比較的陡。帶走帶爬的到了上面,在那矮屋子下一點,果然有片較平的山地。在那裏有個似乎是天然又似乎是人工挖掘的一個小池子。在這樣半高山上,那池子裏水,當然是漲滿不起來;僅僅是池底上,一大片潮濕之中,流著有寸來深的一條水。健生道:「這就是瑤池了。這樣看起來,什麼名勝,都不能去遊歷。」

  昌年笑道:「我們應該來,看了之後,再去告訴別人,倒可以破除迷信。這可以見得漢武帝時代,瑤池降王母這回事,完全是捏造。我看過木刻本的山海經,那書上載的王母,是西方出的一種獸,樣子很是兇惡,還有翅膀能飛,不知道後來被道家一傳說,怎麼就變成一位儀態萬方,管理西天的女神。」

  燕秋笑道:「這樣說,這個地方降王母,那倒不會錯。在二三千年以前,這地方有怪獸跑了來,那也是一定的事。」

  健生道:「平常說荒唐話的,指他是說山海經。那麼,山海經之荒唐,也就可知。也許王母這種怪獸,根本也就是沒有的。」

  燕秋點頭道:「你這話有理。以後我們研究一個什麼問題,總要大家拿出一番真意來討論才好,誰也不必護誰的短。」

  健生也就只好一笑,心裏這就默想著:這真是奇怪。別人說了她不懂歷史,我和她想法子遮蓋,她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只管說我的不是,因之越發的不痛快,悄悄隨著她身後下山進城。

  當大家走進客店的時候,又見那幾個奇裝異服的女子,在大門口說笑,而且她們說的是天津話。燕秋站了一站,便把她們看了一個夠,回到費、伍兩個人屋子裏,便先笑道:「這也是一樁奇事!涇川縣這種地方,哪裏來的這些個怪女人?我看這條街上,家家客店裏都有,而且要算我們這客店裏人數最少。若說她們是娼妓,這樣一個內地縣分,西北人又是刻苦耐勞的,絕對容不了她們;若說由此經過的,越向西越窮,除非是到蘭州去;可是那是省政府所在,突然的到許多壞女人,恐怕當局也不肯她們住下。我很想知道一個究竟,二位能不能代我打聽一下?」

  昌年望了健生,健生也望了昌年,二人對笑一下。燕秋道:「現在我們還不能斷定她們是妓女,就算她果然是妓女,也看我們是用什麼眼光去看她;若果我們是用悲觀的眼光去看這些可憐蟲,那和她們接近,正是一種仁慈的表現。」

  健生道:「雖然如此,可是一和她們接近,很能引起旁觀者一種誤會的。」

  燕秋聽著,將一個食指,點著臉腮上,想了一想,笑道:「這樣吧,我們索興來公開的研究一下,叫店裏夥計隨便的請一位來問問;她們若是時間要賣錢的,我們就出一兩點鐘的談話費,也未嘗不可。」

  昌年笑道:「這倒也是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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