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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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年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我向來主張,以為一個人,無論做大小事,不做也就罷了,若是既然做了,失敗也好,成功也好,總要得個結果,決不能半途而廢;一路走到西安,你總也看得出來,我決沒有一絲一毫消極的樣子。所以我這回西北之遊,就陪你走到目的地為止,前途的成功和失敗,我是在所不計的。」 燕秋笑道:「成功和失敗,雖是一個相對的名詞,但是我們這回旅行,除了我是希望找著家庭而外,你三位是遊歷性質;出門遊歷的人,只要你肯去,就可以到你所要到的地方。到了,自然是成功;不到,是自己不去,並無所謂失敗。好像一虹吧,他現在若是不願前進,回南京去,那是他自己願意的,這裏面似乎說不到什麼失敗二字。」 昌年聽她這樣解釋成功失敗兩個字,卻是出於意料,便笑道:「很好!我努力去作到成功吧。」 在這時,恰好一虹走進來了。看到楊、費兩人的臉色,都有猛吃一驚的樣子,卻不便對燕秋注意,只是向昌年微笑了一笑。昌年手上還拿著那個空杯子呢,這才覺得手上拿著這東西近於無聊,放了下來,也報之以微笑。一虹見桌上有幾張報紙,拿到手中看看,因為發現到許多新聞,仿佛都是很熟的。看看報頭上的日子,乃是昨日的報紙,這就悄然放下。燕秋將手伏在桌上,頭枕了手臂去睡。昌年也是左手搭在桌上,右手在撫摩左手的五指。 一虹想了幾句話問道:「長安城裏的名勝,我們也算領略得不少了。但是漢唐兩代的宮闕,多少總有些遺跡可尋,可惜我們始終沒有去遊歷一回。」 昌年笑道:「你說到這個,我倒是領教過了。你若怕失望的話,就不去看也罷。」 一虹道:「一點遺跡都沒有嗎?」 昌年道:「在這城西北角,有幾個五六丈高的黃土墩子,於今叫西五台。台底下到處是土溝,有幾處破屋可以點綴。據傳說就是唐朝的宮城,那還有什麼可以賞鑒的呢?」 一虹答應了一個哦字,也就覺得無話可以說的。說了聲,「我一個人去走走。」 自出去了。他就為了出去尋找漢唐故宮遺址的原故,直到傍晚方才回來,連晚飯也不曾同大家在一處吃。 燕秋究竟是個主腦人物似的,硬和一虹這樣僵持著,也是不妥,於是向他迎著笑道:「一虹!我告訴你一個很好的消息。」 一虹聽說有消息相告,不能不吃上一驚,立刻就站定了腳問道:「又是……電報。」 燕秋笑著搖手道:「非也!那位陳公幹先生不願白白的吃我們一頓,今天晚上,請我們到匡俗社去聽陝西梆子。」 一虹換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 健生道:「聽你的口音,好像在今天還有電報來,又是請你買碑帖嗎?」 一虹笑道:「也許是。」 他這句話,是駁得大家都無話可說。 還是陳公幹已經來到,他說秦腔戲每晚唱一整本,要看全本,只有趁早去;於是大家隨著陳公幹之後,同向戲館子裏來。其實也並不是特設的戲館子,乃是一所大會館。進了大門,還走了兩個院子的黑路,才摸索到了戲場子裏,一到便感到這情調確乎又是一樣。這戲場子裏全是平座,沒有較高的座位,也沒有樓;位子的設置,是長條板凳,更配上長條板桌。人由後面走過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眼人頭滾滾。因為城裏沒有電燈的設備,只是戲臺口上,點了兩盞較大的汽油燈。至於座位頂上,卻只有一盞小型的汽油燈點著。座位子四周,卻是那草帽式罩子的煤油燈,雖然也很是點了幾盞,可是那光亮不大,所以在那空氣不良,煙霧騰騰的燈光中,便使人的形影不清,只見人頭亂動著。所幸西安雖有古風,戲館子裏卻已辦到男女同座。 陳公幹倒是這裏的老主顧,他在前面引導燕秋一行人,由人腿相碰的一條路線上,引著到正中的座位上來。立刻有兩個僕役樣的人,起身讓了開去,這就因為西安沒有對號入座的規矩,公幹預先買了票,派人來占了座位。大家側了身子坐下,公幹卻是得了茶房的招待,得了一條一尺長的小板凳,放在桌子頭,大家就是湊付著,斜了身子向臺上看去。台的正中,倒也有一幅綢底子的繡幕,只是大紅顏色,都變成深紫了。上面所繡的紅花綠葉,金色獅子,也有若干部分零落著線頭,掛穗子似的垂了下來。所有文武場面,都是擁在繡幕下方。至於正中的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卻也和京戲一般。 在台口柱子上,掛了一塊木板,上面貼了紅紙,寫著黑字:今晚開演全部五典坡。大家看到這個牌子上的報告,就不免相視而笑起來。公幹問笑什麼?燕秋道:「前兩天,我們曾討論過這一齣戲,所以今晚看這戲,很是對勁。」 公幹笑道:「要在西安聽五典坡這齣戲,那就機會太多了。陝西人對於薛平貴、王寶釧的故事,是特別感到興趣。這裏有三家秦腔班子,總是輪流的唱這種戲,差不多隔三天就有這戲可聽的了。你瞧,這是秦腔皇后,扮著王寶釧上場了。」 大家向戲臺上看時,那個皇后,是位三十附近的男子,一張瘦削的臉,又是很長的,在稍遠的地方看,幾乎會疑心到這是人的側面。他身上的裝束,倒也和京戲裏差不多,也是青衣白裙子,只是穿的鞋子,是一種剪刀口的青布鞋,不大雅觀。他上場來,也說了幾句道白,卻是十分道地的長安話,而且也不用小嗓,不過比平常男子說話的聲音,略微要窄些。一個裝扮女子的人,用著本嗓子說話,在未曾聽過秦腔的聽了,立刻就覺得視感與聽感非常不諧和。隨著王寶釧也就開口唱起來了,在襯托的樂器裏面,是兩把梆子胡琴:大的有兩尺多高,拉弓快到三尺長,下面的琴鼓,幾乎和三弦子的鼓面同大;小的呢,也比平常的梆子胡琴要大過一倍。 此外還有兩個人吹笛子。那笛子很短,調門可很高。這四種東西,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是嗚嗚高叫,加之還有兩個敲大梆小梆的,剝剝亂響,便是狂風暴雨,也形容不上這樂器的緊張。所以唱的人,要盡嗓子的能力去發揮,要不然,就不聽見人唱了。秦腔的尾聲,多半是用張開嘴的喉音。一虹他們聽著,只分別得嗚哦哎三個字,唱得是什麼戲詞,一點不懂。那位皇后,又極其賣力,張了大嘴,不住的拖出那嗚哦哎的尾音。健生低聲道:「當年的王寶釧若是這樣子說話,薛平貴會愛上了她,你說怪不怪?」 一虹道:「我們南方人聽不慣秦腔,可是西北人更是聽不慣昆腔,當年李闖得了陳圓圓,讓她唱昆曲,只聽了幾句,李闖就皺了眉頭,說是惹起了他渾身的疙疸,立刻叫人奏樂,他自己唱起秦腔來了。」 燕秋笑道:「一虹高興了,又在發議論呢。」 一虹看到她那種樣子,真不便說些什麼,只好仰了脖子向臺上去看戲。那個王寶釧,這時正有一個極賣力的動作,伸了右手一個食指,向前指著,兩眼看定了這個手指,將眼珠左右亂轉。當他轉眼珠的時候,場面上金鼓齊鳴,情形十分的緊張。一虹雖是想笑了出來,念到燕秋對於自己的態度,這時很注意,他就忍耐著不笑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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