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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那一個蹲在地上,正在動手拓碑的工人,手上五指漆黑,握了一個墨布袋,臉上又黃又瘦,頭髮剪了一個鴨屁股式,身上披了一件短的灰布夾襖,全是墨點。他答道:「這巷口外,就有好幾家碑帖店,要什麼樣子的帖,都有。」

  說著,他又將那小墨布袋,在碑上輕輕的捶著。紙上透出來的字,非常整齊停勻。一虹便笑道:「這位朋友的手藝不錯。看人,專看表面是不成的。大凡一個藝術家,他的內心美,是更有甚於外表的了。」

  這兩句話,恰是那工人聽得懂了,便回轉頭來向一虹笑笑。一虹道:「我這話不是很對嗎?你們拓帖工錢怎麼樣?」

  他道:「這沒有一定,要看各人的手藝,我是和圖書館裏人商量好了,自己制帖。現在拓帖,不比從前,很費事,這裏歸圖書館管理,他們不答應就不能動手,拓過了,他們就要來查看的,碑損壞了沒有?」

  一虹道:「紙帖在石碑上,是軟碰硬,紙不壞,石碑倒會壞嗎?」

  工人道:「這也為了人心不好,做這種生意的人想多弄錢,等他把字拓下來了的時候,他就故意的把石碑損壞,或是敲壞幾個字,或是鑿了一小塊,讓你以後來拓的人,拓不出全份來。到了那時,他拓的帖是全文,越是日子久,越值錢,所以現在官廳裏管得很嚴。」

  昌年道:「你聽聽,平常拓兩塊碑帖,還有這些個黑幕。」

  燕秋歎口氣道:「可不是!處在這個年月,完全用一種好人的眼光去看人,那是不成的。譬如交朋友,那人當面說他是你的知己;也許真就是你的仇人。」

  昌年抬了兩下肩膀,笑了沒作聲。健生道:「我們這三個人裏面,總沒有你的仇人在內吧?」

  燕秋笑道:「你多什麼心!但是你在當面,也沒有說是我的知己。」

  一虹卻沒有加入他們的論戰,自繞了列碑的屋子,轉著看石碑。昌年道:「快九點了,我們走吧,一虹還要去買帖呢。」

  健生道:「向西走,何必買帖?將來我們還要回西安的,到了那時,我們再帶了帖向東走好了。」

  昌年道:「買了由郵政局裏寄了走,也不要緊。」

  燕秋道:「這也等於玩古董,何必那樣性急?」

  一虹走過來了,笑道:「並不是我自己玩這樣東西。因為朋友寫了信來要,我不得不買。」

  大家帶走帶說,出了碑林。健生是緊傍了一虹走,笑道:「呵!我明白了。這兩天,來也航空,去也航空,信上就為了碑帖這件事嗎?」

  一虹笑著,略微同他點了兩點頭。燕秋站定了,回過頭來問他道:「你這位朋友風雅得很,寫航空信討碑帖,他有多大年紀?大概五十以外了吧?」

  一虹笑道:「你以為青年人就不愛習字這個工作嗎?」

  健生道:「我就可以代表一部分青年人,我提筆寫字,十有九回就是用自來水筆;毛筆尚且是無緣,何況是碑帖?以前用自來水筆寫字,名義上說是圖個便利,其實也是帶點時髦性。因為看到別人都有自來水筆掛在領襟上,自己也就不免試上一試。不想這自來水筆用慣了,毛筆寫出來的字,是更覺難看;為了藏拙起見,同中國舊有的文房四寶那是更覺無緣了。我想碑帖這東西,將來總會成為廢物。」

  這樣的說著,大家只管向前走。這地方在城牆跟下,也沒人力車可雇。昌年突然回轉身來,問道:「一虹!怎麼不買碑帖了?」

  一虹沉吟了一會子,笑道:「不買吧。你們對於我這件事,似乎是感到很有興趣,只管研究。」

  燕秋道:「這話可有些怪了。你這並非什麼秘密事情,怕人研究。大家說說,有什麼關係。而況你那朋友,寫航空信來要這東西,當然也是希望甚殷。你若不把碑帖寄給人家,也顯著辜負人家那一種熱情。」

  一虹對熱情這兩個字好像有些刺耳,聽到了之後,就對燕秋臉上偷看了一眼,見燕秋的臉色很是平和,這就笑道:「既然這樣的說,那末我就買一點兒吧。」

  說著,回頭看到空場子的老槐樹下,有一幢手摸得著屋簷的小屋子,外面敞著大門,兩根木棍子挑起一個橫的布棚,在布棚外,掛了一塊白漆木頭牌子,上面寫得有字:發售古今精拓碑帖。這自然是一家碑帖店,大家都由布棚子鑽了進去。

  這裏照著西北店鋪的式樣,攔門一字木櫃檯。那櫃裏有兩個店夥,早是滿臉堆下笑容來相迎。一虹看櫃檯裏面,只是一間很長的黃土牆屋子,不見有一頁字帖陳列。便問道:「我要買一點字帖,你們這裏有嗎?」

  一個粗黑漢子,操了一口長安音,笑道:「有有有!要遮樣的帖,我這都有。有名的聖教序、景教碑、顏勤禮、大套十三經全文,先生喜歡遮樣的,魏碑呢?唐碑呢?夏禹岣嶁碑呢?」

  一虹笑道:「掌櫃的!你不要說這些行話。我們是十足的外行,我只曉得慈恩寺裏褚遂良寫的聖教序和這碑林的景教流行碑是有名的,我只要這兩種。」

  健生笑道:「你雖說是外行,到底還說得出兩種,這也怪不得有人寫航空信托你買。若是找著了我,他就是打十萬火急電來,我也沒有辦法。」

  一虹笑道:「掌櫃的!我又要說句外行話了。像夏禹岣嶁碑並不出在西安,何以你們這裏也賣呢?」

  黑漢答道:「我們不光是賣西安出的,別處出的,像河南、山東、山西的出品,我們都搜羅得有。先生!你能問出這句話,你並不外行了。」

  他說著話,和他那個同伴,在屋子裏大一個紙包,小一個紙包,搬出二三十個紙包,堆在櫃檯上。透開來,裏面全是字帖。據掌櫃的介紹,張張都有價值。一虹覺得人家拿出了這麼些個貨物來,大忙一陣,不能不多做一點生意。於是將大大小小的碑帖,一共檢了十幾張,卷了一大包,然後回旅館。

  在路上,燕秋問道:「一虹!我這就有點疑問了,看你買這些帖好像自己都沒有拿出什麼主張,完全是聽了掌櫃的介紹隨便買的,這當然不是你朋友所指定的帖。你這樣買著寄去,那朋友能合意的嗎?」

  一虹笑道:「原是我買了送朋友去,並非他指定了要什麼樣子的。」

  燕秋道:「可是你以前說的是朋友來信來和你要,你有點前言不符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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