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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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笑探五典坡高談入勝 病飲新豐酒微意分甘 楊燕秋這一行人,游著古曲江。在風景上雖看不到什麼,大家倒是暢談了一陣,總也是痛快的。只是陳公幹後來說到高、費、伍三人,是幫忙楊燕秋到西北來服務的,他們都覺得不能不有一點慚愧。燕秋也看出來了,就立刻將話拉扯開來,向一虹道:「你對於這些名勝,都下了一番研究功夫的。據你所知道的,這古曲江池,究有多大?」 一虹看到她突然的提出了這個問題,自然也知道她的用意所在,於是笑道:「我是請教於書本子的。書本子上的話,是否靠得住,我就不敢保險。現在你來問我,這話就更加一層玄虛了。據書上說:周圍共是七里,到處都有亭臺樓閣,花木成林,或者有些誇張。」 陳公幹手摸了鬍子,搖了兩搖頭道:「那決不誇張的。現在北平的三海,不一樣是人工建造起來的嗎?周圍就是二十多里。假使宋、元、明、清全在西安建都,我想這曲江池不難擴充到周圍七十里。不過這曲江池,也許在百年之內,有復興的一日。」 他這句話,可把大家的精神提了起來。舉目四觀,黃黃的太陽,照在這平迤橫臥的土阜上,除了眼前這幹穀裏幾戶人家,配了幾棵樹而外,淺草黃塵,沒一點生氣,不信這裏會復興起來。陳公幹見大家這樣望著,似乎有些詫異的樣子,便知道他們的意思,笑道:「這沒有什麼奇怪,是一定的道理。你想:在中國這樣經濟恐慌、國防日削的情形之下,還容許整大片的土地讓它去荒涼嗎?我想西南像雲南、貴州,西北像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綏遠、新疆,一定都要人口繁盛起來的。 因為在政治上,在人民生計上,一定會逼得人不能不向這裏跑。好像這幾年鄉下人全往都市里跑一樣的,不是偶然的事情。若論到東方人向西北跑,頭一站就是西安。西安人口繁盛起來之後,第一項事,必定辦水利,水利不講求,農產森林,甚至於間接提到牧畜工藝,都談不上。若辦水利,至少也當辦到以前的八水繞長安吧?你看,太白終南兩大山,全在西安南方。引那山上的水到西安來,是必然之理。或者將來西安人的飲料,也就出在終南山上。若是引終南山上的水到西安來,或者由這裏經過曲江故道,並非不可能之事。」 高、費、伍三人聽了他的話,都一同贊成。燕秋點頭道:「這不是說笑話。我想陳先生說百年之內,還是把這願許得太遠;也許近在眼前,中國人就要逼得向西跑了。到了逼著向這裏跑的日子,新起爐灶來做飯吃,恐怕來不及。所以我覺得開發西北這事,不是瞎叫兩句口號,或者擬一篇演講稿子,就算完事;必得說的人就到西北來幹,自己不能來,幫著別人去,也是一樣。能力只夠鑿一口井,就只打算鑿一口井;能力能夠種一百棵樹,就種一百棵樹。我預備了今天幹什麼事,今天就去幹,成功不成功,那不必去管,就只問自己的力量盡了沒有。」 陳公幹道:「這就對了。這是腳踏實地的幹法,有了這種主張,四位就是打算步行到新疆,也絲毫沒有什麼為難。」 五個人說著話,順了這一條向南平迤的土阜走了去。那汽車夫在大家前面走,便回轉身來,只管招著手道:「各位先生向這裏來吧,這裏還有好看的呢!」 健生將腳尖點著,昂了頭四望,微笑道:「說是還有好看的呢,各位相信的嗎?」 陳公幹笑道:「不錯的,這裏人誰都知道:雁塔過去,有個武家坡王三姐廟。大概他說的,就是這地方。」 一虹道:「這不是說的舊戲裏薛平貴作皇帝的一件事嗎?這事毫無憑據,怎麼還真有其地呢?」 陳公幹道:「民間故事,哪裏會有真的。就有真的,經過幾度民間傳說,也就可以變成假的了。」 大家說著話,順了山阜,向東南走。汽車夫在先,已是把汽車早開到土阜的盡頭等著了。在這土阜下面,是一條彎曲的窪地,已經有人種了莊稼。順了這窪地向東,兩面土阜夾峙,這窪地越來越窄小,變成一條很深的幹溝。健生鼓掌道:「看了這種形勢,陳先生說,曲江是由終南山引水來的,那很可明知了。這裏就是當年渠的遺跡。我想這渠,必定要挖得很深,後來做莊稼的人,他沒有填塞這幹溝之必要,自然也就聽之了。」 大家說著話,在幹溝裏走。 在幹溝的南岸,層層土坡向上,閃出一所白牆紅簷的瓦屋。在土崖邊一帶,黃土短垣當了欄杆,配著兩三棵白楊臭椿,都是很瘦小的。遠遠聽到有一陣木魚聲,那可以證明,這正是一幢廟。在南北兩岸之間,有兩塊板子搭著,當了木橋,這是更證明這條幹溝是水渠的舊跡。大家過了橋,到了那土欄杆裏的平坡上,果然這裏是一所廟。廟的構造是很簡單,在一座穿堂式的屋子裏,塑著一個長方形的土台,上面有兩尊泥像,都不過二三尺高;一尊是男像,服飾是蟒袍玉帶。一尊是女像,服式是鳳冠霞帔。這無須去研究,是薛平貴同王寶釧了。穿堂後有個小殿,是半土窯式,因為這廟是在土坡的二層,上面還有兩層呢。 後殿前面是瓦屋,後半截鑿進土崖裏去,那裏當著神龕,垂了紅幔,幔外也供了香案。遊人來了,就有一個老道來張羅茶水,求一點香火錢。據老道說:紅幔側面,有個土洞,可以爬到上層去。那裏是當年王三小姐守節的所在。大家一看那土洞裏漆黑,進去是要蛇行的。雖然老道說了,可以給盞燈引了進去,大家明知這個故典是撒謊的,也就犯不著去作這無味的探訪了。老道又說:在這廟對過的北岸上,那土坡中間,並排有三個土窯,當年王三姐辭別相府,就和薛平貴住在那裏。大家隨了老道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在土崖下,有三個窯洞,都用黃土磚把門塞死了。 一虹笑道:「現在的人,真有這閒工夫,做了一幢廟,一定還要附會著做三個窯洞,來證實王寶釧這故事。不過這故事既是毫無根據,何以這樣深入民間?」 昌年許久沒作聲,他現在忍耐不住了,笑道:「這一大半是戲曲的力量,何以會產生這種戲曲呢?這是社會上一種生活反映。」 燕秋笑道:「昌年對於一件事情,要下起什麼批評來,總有些見解的。你說吧,社會上怎麼有這樣一種反映?」 昌年被她這句話一獎勵,更是眉飛色舞。雖然健生、一虹同用眼光瞟了他一下,他也毫不理會,笑道:「譬如梁山伯、祝英台這件事,也沒有什麼根據,社會上是宣傳得非常的厲害。舊式年青女子,尤其喜歡聽這個故事。這當然是舊社會裏,婚姻不自由的一種反映。那些婦女們,自己是得不著自由的婚姻了,就借了這個故事,將自己來刺激一下。至於武家坡呢,這是一個反民族性的故事,而鼓勵婦女們守那片面的貞操,尤其是大拂人情。然而這個故事,在戲曲裏,占了極重要的地位,又是什麼緣故呢?這也是一種社會生活的反映,據我想:這個故事,不會完全是捏造,必是遠在宋元當兵的人編出來的故事,多少是根據了一些事實,而加以烘托。他們恨主帥冒功,恨主帥克扣軍餉,恨主帥結黨營私,所以戲裏有蘇龍做元帥,王寶釧算糧;王丞相本參薛平貴,以至於魏虎想害死薛平貴的那些故事。當兵的被壓迫,無可發洩,直恨到專制皇帝身上去,於是薛平貴做了西涼天子,來取大唐天下,大大的報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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