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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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生心裏,這就連跳了兩下,覺得必是自己那分後退的意思,被她看出來了,也望了燕秋,靜等她發言。燕秋笑道:「我倒沒有什麼感觸,不過這潼關地方,好像是一個甜苦分界的所在。已經踏進了潼關,就不免想到甘盡苦來,所以我今天連問各位兩次。」 一虹道:「我敢代表費、伍二位一塊兒說:我們在南京動身的時候,主張是怎麼樣,到了潼關,主張還是怎麼樣。你不必問,你太問多了,倒減了我們的銳氣。」 燕秋聽說,向費、伍二人看看。昌年笑道:「根本上就談不到一個苦字,因為人生的甜苦,是相對的,哪裏有止境?好像一般人看來,吃糙面,穿布衣那是很苦。向下一看,也許連糙面布衣不可得的人,還認為這是甜境呢。我在故都中學裏讀書的時候,街坊有個拉車為生的,合家四口,都是靠他一人拉車吃飯,收入不過是三四角錢。我就常想著:他們這家人是怎樣的度命?有一天,我竟看到一個窮人,向他哭著,說日子過不去,請他想法子在車廠子裏找一輛車拉。原來那人找不著鋪保,車廠子主人不租車給他呢。」 燕秋笑道:「昌年有了這種思想,那就好辦了。我想健生也不會例外。」 健生心裏可就答覆著,憑什麼我不能例外?口裏可笑著答道:「也許我不如二位意志堅強的。可是我還沒有嘗著苦味呢,我也總得嘗了以後,才能有表示呵!」 一虹也道:「燕秋!從今以後,希望你信任我們,不必問我們痛苦不痛苦,假如我們自認為痛苦的話,我們立刻說出來,能進則進,不能進就告退,那是人我兩便的事。」 健生鼓了掌道:「這話對!對朋友總要開誠相見,我們做這樣遠的長途旅行,各人都要說出心眼裏的話來,才可以患難相共。」 燕秋見他二人,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自然也不便把話只管向下說,就去找了店夥,叫了飯菜來吃。送來時,有一大碗蒜苗炒肉,一碗木耳黃花炒雞蛋,裏面有些肉絲。這在北方,就叫木樨肉。還有麵糊似的豆腐湯,裏面也是放些黃花木耳。另有幾個黃釉塗著的糙碗,一上一下合著碗沿,放到桌上,揭開來看,裏面是米飯。健生道:「飯店裏為什麼將這瓦缽子一樣的碗,盛飯給人吃呢?」 燕秋笑道:「你錯了,這是煮飯的碗,不是盛飯的碗。」 一虹道:「這倒像我們廣東人一樣,是用飯鐘蒸飯的。」 燕秋笑道:「那大概不能比吧,你嘗嘗之後,再說吧。」 接著那飯店的店夥,送進吃飯空碗來,這算證實了燕秋的話。四人共了那盞料器煤油燈,帶摸索著吃飯。健生在今天不但是感覺煩惱,而且也是感到疲乏,等著要吃飯下去,補充精神,所以飯碗到手,忙著用筷子爬了就吃。不想飯到口,一粒豌豆大的砂子,在牙齒交錯的所在,重重的硌著一下,湊巧是碰在他牙根上,其痛無比。健生將飯吐到桌下去,手捧了筷子碗,呆了半晌動不得,兩行眼淚水幾乎直流下來。燕秋正坐在他對面,望了他,微笑道:「怎麼樣?」 健生放下碗,伸了手指到嘴裏去摸摸,向一虹笑道:「假如你們貴省的鐘蒸飯,也是這個樣子,我想你們廣東人善吃的這個名稱,那就不必說了。」 一虹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廣東人雖然好吃,但是什麼苦也吃得下來。這潼關方面我不敢說,若是西安,我可以斷言,那裏必定有廣東人開的商店。因為廣東人是喜歡向外面跑的。假如我不是廣東人,這回西北之行,也許我就不來。」 燕秋笑道:「這話裏有話,你是說著這苦得很啦。」 一虹正想辯白這句話,燕秋早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搖了兩搖手道:「這是無須辯白的。難道這邊的情形,還能夠說是不苦嗎?」 健生笑道:「我受了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可以給同人一個小小的警告,就是以後不必想飯吃了,改為吃麵食吧。」 大家說笑著,把這餐乏味的飯吃了。 都是極疲倦的人,都預備睡覺。但是一虹吃下那炒肉的蒜苗,覺得並沒有炒熟;那炒木樨肉,又不知道放了一種什麼作料,只覺油膩膩的,有些澀嘴,自然胃裏頭,也不能怎樣的受用。吃了兩杯熱茶,推開房門,向小天井裏看看,正有一方雪白的月光,照在土地上。猛然想起:在潼關地方看月,這也是有些詩味的事情,何不出旅館去步月一回。本待要邀伍、費二人同去,可是他二人都已在炕上躺下,靜靜的不言語。於是就便一個人走了出來,這旅館過堂裏,在梁上懸下了一盞圓燈籠,放出一些混黃的光,照著兩個店夥,在靠牆的短凳上打瞌睡。這倒真有點古代客店的那種情調。店門是半掩著,隔了門縫向外面張望著,卻見地面上一片白色。 出得門來,果然,那月華像水一般,在那很寬的土街上鋪著,唯其是月色這樣的清亮,就反映著兩旁人家的屋簷,反是陰沉沉地。走到街心,向兩邊一看,這是一條由西向東的大街:低矮的屋脊,被那高朗的月亮照著,越是顯得人在地溝裏站著一般。月亮由東邊照來,一輪冰盤似的,掛在潼關城三層高的箭樓上,在箭樓後面,擁起幾堆土山影子。這土山在白天看來,沒有一些草木陪襯著,那是很覺得討厭的,可是現時由月亮下看來,只是透露出那山峰高低的輪廓,那黃土被清寒的月光照著,卻別有一種清幽的趣味。在一虹心裏,本來早就橫擱著那樣一個念頭:這是潼關,這是古來軍事重地,有關國家興亡的重鎮。覺得天上這月亮,它是見過古來的人是怎樣在這裏爭城奪地的。看看潼關,看看月亮,這就讓人說不出來心中含有一種什麼情調。 一虹在旅館裏面吃了那油膩而又烹調不熟的菜,心裏頭原是覺得很鬱塞,及至到了這月亮地裏,清寒的月亮,照著荒涼的街道,很覺眼裏蕭疏,心頭空虛了。因為如此,也就忘了自己在作客。順著大街踏著月色,緩緩的向西走,這街究是不多長,不久便是街的盡頭。向西看去,在月光裏面,只覺混茫茫的一片大地;靠南卻是一列山崗子,高低向東而去。回頭看那潼關的城樓,那就更是和那輪月亮相接,口裏不覺順便念著秦時明月漢時關那種詩句。偶然低頭看去,卻見個人在月亮下面,緩緩的走了來,看那影子,下面仿佛是條裙子,不像是男子。這個地方,有系裙的女子走出來,這不能不認為是怪事了。 正猶疑著,那人已是走到了面前,原來是燕秋。她先笑道:「一虹!你很高雅呵!一個人就來做這踏月的雅事。」 她說著話,已是走到了身邊,二人斜斜的對立著。人在月亮下面,最容易發動幽思,若是有個女子站在身邊,這幽思更是透著濃厚。一虹真不料燕秋會追了來,這是絕好的機會,也就可以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於是向她笑道:「高雅兩個字,那怎樣談得上。我是無意中看到門外的月色很好,心想在潼關能遇到這樣好的月亮,不可辜負了,所以信腳走著,不覺越走越遠,就到了這裏。你大概倒是有心了,倒是特意出來踏月的。這高雅兩個字,要原璧退回才對。」 燕秋笑道:「我們這樣說話,一個高雅說過來,一個高雅說過去,真有些無聊。其實我出來步月,是心裏煩悶不過,要到這空虛的地方來先舒暢一下。老實說,我對於這月亮,心裏不感到愉快,只是感到淒涼。」 一虹道:「你現在向回到家鄉的路上走,你是應該快活的呀!」 燕秋道:「那是固然。不過我現在回家去,是否還可以看得見我的父母兄弟,這完全是瞎碰去,並不能作為一種希望來安慰自己。再說,我在南方過了這些年,也有不少可留戀的地方。現在是一概都拋棄了,看了月亮,我想到了南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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