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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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五十上下的老先生,穿了藍綢長夾襖外套花緞馬褂,頭上戴著呢帽,手上可又拿了一把摺扇。在這些上面,那是很可以看出這位老先生的派頭。他聽了昌年的話,向昌年微笑著。當昌年也去看他的時候,他索興手扶帽沿,點了幾點頭,於是他也就帶著一個提行李的人,一同走上車了。健生道:「老費!你認得這個人嗎?」 昌年笑道:「這人好像是位官。你想吧,我會有做官的朋友在洛陽嗎?」 健生笑道:「他是你的同行,大概是彼此心照。」 大家說笑著上了車,那位老先生口銜了一杆很長的煙嘴,手托著,靠了窗戶,坐著抽煙,在那尖瘦的臉上,微微的留了兩撇鬍子,很可以描畫他一點精神出來。他依然是那樣的和氣,見了人手扶了煙嘴站起來。昌年屢受了人家的招呼,不能不理,也就向他點了一個頭。 大家所坐的地方,正是鄰近,就不免交談起來。他首先問:「這三位先生,到潼關的嗎?」 昌年道:「不,我們是到甘肅去的。」 老先生道:「呵!苦地方!聽各位口音全是南方人,經過洛陽,怎不下車來玩玩?」 昌年道:「我們聽說荒涼得很,也就不想下來了。」 老先生噴了兩口煙,點點頭道:「荒涼是荒涼的,不過這兒是行都了。」 一虹坐在他斜對面,禁不住插言道:「你老先生是在洛陽治公的吧?」 他笑道:「在這兒混小差事,兩年了。」 一虹道:「那麼,洛陽的風俗,你先生是很熟悉的了。城裏情形怎麼樣?」 這位老先生因有人問到了洛陽,他很感到興趣似的笑道:「那不能談,城裏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商店十之八九是平房,沒什麼大買賣。勉強的說,就是幾家古董店吧。洛陽城,大概要分三部,車站是一部分,城裏是一部分,西宮又是一部分,西宮有軍營在那裏,平常遊人,可以不必前去。車站上倒有一條街,不過是旅館,飯館子,樂戶。」 一虹道:「這地方既然不是物質文明之地,怎麼會有樂戶呢?」 他笑道:「供給是和需要成為正比例的,這裏常常是有闊人來往的,他們或者……」 他見隔兩個座,燕秋坐在那裏,是個女學生的樣子,那話就不能不說得更含蓄一點子,接著道:「他們也有需要的時候,可憐這些女孩子,在東方碼頭上不能立腳,只好往西跑。當妓女的人,自然是不少為虛榮所害的;可是為了饑寒兩個字所迫的,大概還是居多數。這地方可以有法子找錢穿衣吃飯,她們為什麼不來?現在這個期間,這裏作了行都,闊人紛紛而來。闊人本身,有身分在那裏,在洛陽這區區小地方,當然要做出臥薪嚐膽的樣子,才不負到洛陽來的這一番意義!可是他們手下的隨從,在東方享福慣了,於今到了這地方來,要什麼沒什麼。電影院、戲館子、跳舞場,自然是沒有,就是想找一家乾淨些的洗澡堂子,也不可能。 那過慣了夜生活的人,對著一盞煤油燈,就也渾身是毛病。不瞞各位說,我也是那時候來的,同來的有十八位同事,第二天就回去了十五位。上司只留下我們這幾個老成些的在這裏,西裝挺括的朋友,只好在南京、上海去施展本事。到了這兒來,就是上海人打話,吃不消了。那萬不得已回去不了的朋友,只好勉強住下。公事之餘,怎麼消遣呢?就是到旅館裏開一個房間,麻將四圈;萬一這還要感到枯燥,少不得就把那可憐蟲叫去相陪。在那個時候,全國是紛亂,洛陽總算下了一陣大雨,就是當年吳子玉在洛陽作五十歲,也沒有這樣熱鬧過。最高興的,就是洋車夫和這些可憐蟲了。說話就是兩年,回想當時,我也是不禁感慨系之啦!」 這三個人都鼓掌,就是燕秋聽了,也帶點微笑,不想這個人倒是思想很新的。昌年笑道:「既然開旅館是個樂趣,大概這裏的旅館還不壞了?」 那人唉了一聲道:「哪裏說起,這裏的旅館完全是老式屋子,土牆上挖個窗戶,安幾塊玻璃,這就算洋式了。無論大小屋子,全是一張小方桌,一副鋪板,兩個方凳,其餘我也不必談。諸位試想:行都設到這裏來,本來是有意思的,要大家刻苦一番。可是誰也不願刻苦,還是回到東方去,精神雖然痛苦,物質上是夠受用的。」 這老先生的話,引起了聽者的興趣,大家相視而笑。一虹點頭笑道:「這位老先生很幽默。那麼,我們沒有下車,正好多多請教。老先生到什麼地方去的?我們可以同車到潼關嗎?」 他笑道:「我是有點公事到西安去,不但同火車,還可以同汽車呢。」 大家聽說,都歡迎,彼此交換了名片,才知道他叫陳公幹,是浙江人。昌年和他同鄉,更親近了,便問道:「陳先生是設行都的時候來的,當然有許多軼事,可不可告訴我們?」 陳公幹換了一根煙,放在煙嘴子上,吸了兩口煙,又更覺著精神新鮮一點了,便道:「軼事雖有,說出來是很造口孽的,可以不必。還是說我自己的兩件事吧。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這樣太平;豫西土匪很多,這車站的街上,都不免出亂子。由這裏進城,要經過一里多路的麥田,太陽一偏西,就沒有人敢走。由縣城到西宮,差不多有十里地,那更是可慮。有一次,我在剛晚的時候,由車站進城,恰是沒雇到車;我等不及,只好冒了險走。只離開這街上半里路,在月亮下麥田裏,看到兩個人影子一閃;我慌了,回頭就跑,那兩個人也跑;不過我向北跑,他們是向南跑。 後來我到街上找了十名警察,保護我過去;到了城門口,遇到兩個同事,也是六七名警察,保護過來。他首先問我:看見土匪沒有?他們快要到車站的時候,遇見一名巡風的土匪,飛跑了去報信,他們幸是跑得快,沒有讓土匪逮住。所以二次出城,請了各位警士保護。我聽說,心裏明白,他們所說那個巡風的土匪,就是區區不才。可是他們哪知道,我也把他們當了土匪了。鬧了這次笑話以後,我出門總是正午,而且必坐人力車,為的是多一個人作伴。 諸位一定見笑,我這人太慳吝,連人力車也捨不得坐。其實這人力車,我有點坐不起。他們對於說南方話的,統通叫南京來的委員老爺。不知怎麼著,車夫會知道了委員是非常可貴的,坐車要多給錢。由縣城到西宮,至少是一元。車站到縣城,也要三四角。這一條路,我每天要跑一兩趟;若再到西宮去,一天大概要三四元車錢,我怎麼擔任得起?可是我要不坐車,跑來跑去,車夫就鄙笑著說:南京來的委員,都不坐車。我聽了這話,想到孔夫子說: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為了維持南京來的委員面子起見,只好咬牙坐著。於是我的薪水,全上了車夫的腰包了。諸位!這事可以算新官場現形記嗎?」 大家聽了,也都哈哈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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