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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二回 誰是有情人忽驚旅夢 喜逢幽默者閒話行都

  凡是撒謊的人,行徑被人看破了的時候,人家越是願意他把謊跟著撒了下去的,因為那就加倍的感到有趣,高一虹他只管說是看到了猶太人,把燕秋笑得噴出飯來。一虹雖感到撒謊有些不周,卻也不料是如此的可笑。正愕然著,還是費昌年不失忠厚之道,便道:「那是怎麼回事?你所看到的,和我們所看到的,全不相同呀。是你受了人家的冤呢,還是我們受了人家的冤呢?」

  說著,向一虹丟了一個眼色,一虹這才算是明白過來,他們是真正的看到了猶太人的了,早是一陣緋紅罩了全臉。但是承認了自己撒謊,那也是不妥當,這就向昌年笑道:「你們也出去了嗎?」

  昌年道:「據這裏一位旅客說,那批猶太人,開封人早不曉得了。不過那真正的猶太人,還留著十二家。他們的一切行動,與我們中國人無二,便是頭髮也變黑了,皮膚也變黃了。今天早上賣燒餅的那個小販,就是猶太人。你想不說破來,我們哪裏會知道?也許我們所知道的,那還是不對。」

  一虹也仿佛在哪裏聽到說過:這批流落的猶太人,是和中國人同化了的,他們所見的,必十有九分可靠;這話是不宜再向下說,要不然,也徒自鬧笑話而已。便笑道:「大概我是被人冤了,我見的准是回教人。」

  說著,抬起手來,抓著頭髮,作那躊躇不決的樣子。燕秋也覺得他是受窘已夠的了,便笑道:「這件事,我們是一說一了,不必提了。現在到開車的時候不過五十分鐘,我們應該預備上車了。」

  昌年推著碗筷站起,就拉住一虹道:「我們同來理行李吧。」

  一虹正也感到無法下臺,聽了這話,立刻掉轉身去,故意十分的忙亂著,把燕秋的視線移開,而且也把燕秋的觀念改掉。燕秋究竟是個襟懷灑落的女子,既是馬上要離開開封的人,便是一虹在這裏有什麼兩性的交際,那也不關大體,可以過眼雲煙付之了。因之這樣一想,她也不再去問一虹關於猶太人的事,匆匆的結束了行李,就上車站來。一虹本來想到洛陽去看看的,因為燕秋堅決的要直放潼關,也不敢同她執拗,便買了四張到潼關的三等票。

  上車的時候,也相當的擁擠。過了鄭州,這一截車上便只有二十幾個人。健生道:「向西去的人,怎麼這樣的少?若是天天是這個樣子,火車開著,豈不要賠本?」

  正好有個火車上的茶房,由這裏經過,他道:「不像今天這個樣,那也很少。」

  健生道:「每日向西開三班車,都是這個樣子嗎?」

  茶房道:「慢車上人多些,也有擁擠的時候。」

  他說著這話,也就走了。這三等車上,電燈既是稀少,而且還不大光亮,坐在這裏,看書看報都不可能,除了睡覺,只有說話。這時,他們四個人,占了在一處的四張椅凳,都斜靠了躺著。因為過了鄭州以後,費、伍、高三人,都覺得漸漸的向西走,離開物質文明的地方更遠了。向窗子外看看,不見月亮,只是那黑沉沉的大地,更讓人發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都睡不著,只好繼續的說話。健生道:「老費!你研究研究,這是什麼原因?」

  昌年道:「這很容易懂呀。快車是小站不停的,內地人來往,非慢車不可。快車,是無論什麼人都要買票乘車的,免費乘車,或是買半價票的,也是非坐慢車不可!」

  燕秋將一個布包袱枕了頭,側了身子睡在椅子上,便坐起來笑道:「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提到,西北人真是能在刻苦上做工夫的,一文錢可省,就省下一文。慢車的票價,究比快車要便宜些,所以他們是情願坐慢車的了。」

  說著話,火車已停在一個車站上,向外看時,只見黑森森的樹影子下,有幾幢屋影,冷冷清清的。聽到有兩個車上的辦事人員和站上的人說話,沒有賣食物的聲音,也沒有旅客上下。一虹跳起來道:「我們這是坐著西伯利亞的火車吧,如何這樣的寂寞呢?我得到外面瞧瞧去。」

  說著話,他開了車門出來,見這裏的站台,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建築;不過是修整齊了的黃土坡子,比軌道要高一點。在樹影下,有根木柱,撐住了一盞玻璃罩燈;玻璃上寫得有站名;因為燈光昏暗,卻看不見。站台上有七八個人來往,有兩盞手提玻璃罩子燈,在其間晃來晃去。一虹本來還想下車去看看,只聽到汽笛長叫了起來,便只好進車了,因問燕秋道:「還沒有過洛陽呢,何以就是這樣的荒涼?這是什麼地方?」

  燕秋道:「大概是滎陽、汜水一帶。」

  一虹道:「這是歷史上很有名的地方,何以會是這樣的冷淡呢?」

  燕秋道:「到了河南、陝西境內,歷史上有名的地方,那就多著啦。大概不荒涼的,也就很少吧!」

  一虹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燕秋道:「我不那樣想,古來的名勝之地,雖然是荒涼了,那並不像人的年歲老大,是無可挽回的事。只要我們後輩有力量,不妨把那已經荒涼了的地方建築得再好些。譬如南京這地方,經過洪楊之亂以後,那也夠稱衰敗兩個字的了。你看,自從國府定都那裏,物質上的進步,就一年勝過了一年,至少是那瀝青油的中山大路,六朝金粉的當年是不會有的。我回到西北來,就是這個意思。那地方自然是不好,可是我西北人也說那裏不好;不是西北的人,如何肯到那裏去建設?我們近譬諸身吧!我想:若是我不回甘肅去,大概各位也不會有這種計劃作西北之遊。」

  昌年道:「這倒是真話。不過說起來是慚愧得很,我們這種人,對於貴鄉,恐怕不能有什麼建設的事情貢獻。」

  燕秋笑道:「那也未必,只怕到了那時求各位幫忙,各位不肯呢。」

  健生架了腿,躺在椅子上的,聽了這話,就跳起來道:「那決不能夠!就不說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替社會盡些力量吧;就是在友誼上,你要在家鄉做點事情,我們力量可以做到的,怎好說是不做呢?」

  燕秋不坐了,手扶了椅子靠,站著向三位男友都看了一看,於是笑道:「我是但願如此。」

  她說這話,聲音非常之低微,仿佛是健生所說的話,並不能怎樣引起她的信仰心,那也只好是目笑而存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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