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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回 絮語蓄癡情爭誇女性 酒家逢絕豔暗慕天真

  高一虹也是個知趣的人,他先見燕秋和健生拉著手,健生臉上那一分得意,當然是很明白的態度。現在他想叫燕秋拉著手,自己伸頭出去,未免有點不知進退。燕秋推著叫一虹拉住他,一虹哪有那樣傻,便笑說:「我的氣力,也許比燕秋還小。若是把你摔下去了,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健生本也就不願意和他握手,既是他推辭了,那就很好。於是兩手互相搓了幾下,笑道:「那就算了吧,我沒有那個癮。」

  說畢,笑著一縮脖子道:「好大的風!我們下塔去吧。上來是我引導,下去還是我引導。」

  說著,他就在前面走著,背開了眾人,好遮蓋自己這一分兒慚愧,梯突梯突,一溜煙的走下塔來。一路轉了幾個圈,都走得很安穩。到了最下一層,四周沒有了窗戶,裏面黑洞洞的,他於是張開著手,撐住了兩邊牆壁作個衛護的樣子,笑道:「燕秋!你小心點兒走。這裏石頭挺滑的;可是滑也不要緊,我這裏伸著手,把你攔住了呢。」

  燕秋笑道:「好吧!有你在前面擋著,我放開了膽走。」

  健生道:「你大膽吧,我這裏銅牆鐵壁。」

  他只管說話,顧不得腳下了,這裏有塊走光了的石頭,其滑如油,他嗤溜一聲,仰了身子向下一滑;像小孩子溜滑梯一般,七八級梯子,就是一下滑了下去,到了塔的平地,將後腦勺子在石坡上重重的磕了一下。後面三個人呵唷了一聲,雖然要笑,又怕人家難為情,大家只好忍住笑不作聲。高一虹萬分的忍不住,也只咳嗽了兩聲。健生明知大家是要見笑的,從中掩飾起來,反覺無聊,於是很快的站起來,連拍兩下手道:「為人作事,話總不可以說在前面,話說在前面,總是打嘴的時候居多的。」

  燕秋在他後面,已是慢慢的摸索到了平地,因笑道:「這兩步梯子實在是滑,不是你滑倒在先,我們可真就跟著滑下來了。」

  這幾句話,誰也知道是替健生遮掩著的,健生更不能不知道,這在滑了一交之後,還可以試驗出來燕秋多少有幾分心思相衛。不但不害羞,而且還笑容滿面的拍了手道:「我總覺得一件事情成功,不是偶然,前面總得有兩個人犧牲一下子。譬如這次走下塔來,不是我在前面先摔倒了,說不定四個人都會摔倒。」

  一虹笑道:「你這話可有語病。假如你不在前面走,其餘三個人,也不能一同在梯子上走著,必有一個在前面走著,這所摔倒的,也不過是那第一個罷了。所以你這次犧牲……」

  燕秋搖著頭說:「這件事,不必討論了。我先前問,為什麼贊成這個地方賣茶,你們三位的答案怎麼樣?」

  一虹道:「大概因為這裏是空地,陳設桌椅,並不有礙觀瞻,而且這裏很是清幽,坐在這裏品茗,慢慢的賞鑒風景,也是很好的。」

  燕秋搖頭道:「這個理由不能成立。昌年的意思怎麼樣?」

  昌年笑道:「我倒是猜不透你的意思。不過我想著,你或者是仁者之心,以為這個地方,很是荒涼,遊人到這裏來,不易得一口水喝,所以贊成這裏有茶座呢。」

  燕秋笑道:「也不對。」

  昌年笑道:「除此之外,我們就不好猜了。」

  健生微笑道:「我倒也另有一個猜法。不過我看二位的猜法,都比我強,二位已經猜的不對,我所猜的,那就更不行了。」

  燕秋笑道:「沒有猜之先,你倒先來一套虛帽子,你就說吧。」

  這時,大家已經站在塔門外的空地裏,賞鑒這塔的建築,那管茶座的婦人,已幾次上前,兜攬生意。只是大家的臉不曾對著她,她不好開口。健生見她要前不前的樣子,便笑著道:「我想燕秋站在婦女的立場上,當然是處處幫著婦女說話的,尤其是要提倡婦女經濟獨立。現在這個茶座,是女性在這裏主管著;多一個女子能自己謀生,就是女界產生了一個有用的人,決不能摧殘她。所以這個地方賣茶,那是有維持之必要的。我這話,野馬跑得太厲害了,可不知道對是不對?」

  當他說的時候,燕秋只管望了他微笑。他心裏想著:便算所猜的不對,這一路話,她也是愛聽的,所以索興說個痛快。及至他說完了,燕秋點了頭笑道:「倒不想我這番意思,完全讓健生猜到了。」

  健生笑道:「是嗎?我猜著了嗎?」

  燕秋笑道:「是你猜著了,就是你猜著了,這個我也用不著撒謊。」

  健生聽說,這比中了航空獎券的頭獎還要高興。抬起兩隻手來,高過於頂,連連拍了幾下巴掌道:「哈哈!我居然猜著了,這是義不容辭的事了,我們應當到這茶座上消費一點,和這位女掌櫃合作一下。」

  一虹笑道:「健生高起興來了,連說話都是俏皮的,你看,消費合作四個字,他卻這樣拆散來用,用得是非常的恰當呢。」

  健生雖明明的知道一虹是用話來俏皮他,然而他聽了卻是很高興,因為只有自己和燕秋接近了,才會引起同伴的醋心的。現在同伴居然吃起醋來,這就是證明自己和燕秋有些接近了。當時他首先和那賣茶的女人點了個頭,笑道:「有熱茶嗎?我們有四個人。」

  那婦人當然說有,張羅了一陣,大家喝茶,她站在旁邊伺候,希望多得兩個茶錢。健生向她笑道:「你這位大嫂子,實在是不錯,能夠自己出來掙錢。假使中國的婦女,都像你這個樣子,那就有辦法了。」

  他說這話時,並不向燕秋望著;好像他這話,實是對那女人而說的,與其他的人不相干。那婦人答道:「先生!你這是啥話兒?一個婦道人家出來混飯吃,這是什麼好事?唉!不瞞你說,當家的丟得早;孩子又小,不能不出來抛頭露面。若是有碗飯吃,誰有福不會享,倒要到這露天底下來幹這種事呢!先生,你不要見笑,這也是命裏註定的。唉!」

  她歎到末了這口氣時,胸脯子還挺了一下,那是表示這口怨氣悶在胸裏頭是很深的了。健生心想:這簡直糟了。燕秋怎要聽這樣的話?回轉頭來看她時,見她望了那女人,卻微微的笑著。健生料著要跟了說下去,那更是不入耳之言,只好是掉過臉來不說話了。

  燕秋將手錶看看,笑道:「現在還只九點多鐘,時間早得很,我們可以去參觀博物館了。」

  一虹首先站起來,笑道:「若不是健生老哥要在這裏消費合作,我早就提議要走了。我們現在是消費過了,看她那情形,倒不屑於和我們合作。要走呢,也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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