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三一


  自己實在也是困倦得很,縮了腿,橫坐在椅子上,靠了車壁,可也就睡起來了。坐火車睡覺,和在家正是一個反比例,那極大的震動,倘然停止了,人反是會醒過來。因之火車每到一站,燕秋就醒了,睜眼看高、伍兩人時,多半是相擠著打瞌睡。可是昌年呢,總是端正的坐著。這原因卻也不難明白,就因為同座的那個老頭子,身上實在的髒。一件黑布夾袍子,罩了一件疊了二三十個補釘的馬褂,那衣服究是什麼料子做的,已經認不出。只覺無數片的油膩,倒有些像膏藥板。嘴上的一部長鬍鬚,被流出來的清水鼻涕,粘成了好幾片;口裏銜了一杆長煙袋,口水是順了那煙嘴子直流下來。頭上雖不是長辮子,卻是小辮子拴了個疙瘩。他不時的用手在頭髮裏搔癢,似乎那裏面,還有不少的寄生物呢。這種情形之下,便是自己,也就不敢在那裏坐著。這要叫昌年坐了過來,有些不好出口,可是自己在這裏一味的睡覺,卻把人家擠到那地方去受罪,心裏頭也是不過意。於是手扶椅子靠站著,向昌年望了微笑。許久,她倒是想出了一句話,便向他點頭道:「昌年!你坐在那裏舒服嗎?」

  昌年站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很好,很好。」

  他既是說了很好,就不能再要他坐過來了,只得再笑一笑,隨便的坐了下來。

  一虹倒是看出來了,就向健生道:「我看昌年坐在那裏,這個勁兒可夠受的。我們把他叫了過來,三個人擠著坐,你看好不好?」

  健生怎能夠說不好,也就點點頭道:「好的,讓他坐過來吧。」

  說著,這就站了起來,向昌年招了幾招手,又向椅子上指了兩下。昌年倒是會意了,笑著向他搖了兩搖頭。健生也不管昌年瞭解不瞭解,不再謙遜,自己就坐下來了。燕秋原覺得三個人坐在一處,也是一個處理的辦法;不想健生只是隨便的虛謙了一下,自己不能一定要逼得三個人受罪,只索罷了。這一晚晌,燕秋橫坐在那椅子上,醒了一會子,睡一會子;看昌年一個人始終是坐著不得勁的樣子,那腦袋向懷裏垂了下去,可是那種睡法如何能舒適?每到頭垂過胸部去的時候,自己猛然的驚醒,就突然的坐了起來。直待到了天氣混亮,燕秋決計不睡了,就叫他坐了過來談話。可是坐不多久,火車也就到了開封了。

  在大家忙亂著整理行李,預備下車的當兒,也就忘了睡覺。不過大家坐著掙扎了一夜,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出得火車來,早上的曉風,拂得人臉上分外的覺得涼爽。看那初出土的太陽,不是往日那種金黃色,現在紫中帶黃,似乎有一種愁慘慘的意味。昌年挾了個手提箱,又提藤包,落在三個人後面走。燕秋回轉頭來向他笑笑道:「你這一晚罪受夠了,把東西交給搬運工去拿,不好嗎?」

  昌年笑著道:「誰也不是坐二等車的呀!為什麼只是我一個人要用搬運工呢?」

  說著,他加緊兩步,走到人前面去。凡是車站上,照例是有一道檢查。所有旅客,這時又是一番肩推背擁,直擠到檢查室裏去。昌年第一個走進去搶著把兩件行李,放到一位檢查人員面前去。不想頭低了下去,後面被一隻大木箱子一撞,向檢查人員懷裏直撞了去,連忙伸直腰來,待要向那人道歉。不想旁邊一隻網籃高高舉起,猛然的放下,不歪不斜,正打在碰起包的額角頂上,立刻痛得眼淚水直流下來。那檢查人員瞪了他一眼道:「你胡忙什麼?」

  這時,有一大批旅客擠了過來,眼見一個帶護兵的人,隨便的過去了,隨後一個在馬褂上掛徽章的人,遞了一張名片給他,也過去了。到第三個,是位穿西服的少年,雖然他曾把手提箱打開來看看,在他小提箱裏翻出有好幾張帶官銜的名片,於是另外幾件行李,都不曾看,照著件數,給了他查訖的紙條,揮著手讓他過去了。昌年想著:這該輪到他了。不想來了一位摩登少女,提了兩件行李,橫著身子擠了上前。那檢查員低頭看著,立刻向後退縮了一步,分明是他的腳讓這位摩登太太踏著了。可是他對於這件事,並不生氣;只向她看了一眼,她自己似乎也發覺了,扭著身子嗤嗤的笑了起來,勉強才正了顏色,說句對不住!那檢查員雖是不曾說不要緊,可是臉色也很平和的,並不難看。那女客在身上掏出鑰匙來,就要開一個小皮箱子。檢查員道:「箱子裝著什麼東西?」

  女客答道:「不過是些衣服罷了。」

  他就揮著手道:「那麼,你們去吧。」

  昌年看了這情形,真不容他不呆了起來。心想:他這一問,不嫌是無謂得很嗎?他問箱子裏裝著什麼?那女客決不能答應裏面裝的是毒物,或者是違禁品。箱子是裝衣服的,自然說裏面是衣服了。在他這樣一度發呆之後,那檢查員決沒有閒工夫來等待他,已經照著他的意思,去檢查別人的行李去了。等待昌年回醒過來,還是找著另一個檢查員,才把他的行李翻查過去。

  這裏一連的幾間檢查棚子,每個棚子裏,都是擠滿了的人。只因昌年插上前了兩步,將同伴丟在了人叢之外,因之燕秋等三個人,卻上別個棚子受檢查去了。他們檢查過了,走出棚來,並不看到昌年,都很為奇怪,怕是他先出站去了,於是大家很匆忙的走出站來。站外是馬路的盡頭,一片大空場子裏,一排排的放著人力車;紛紛的旅客,帶了行李,向前走去,並不曾看到昌年在那裏。燕秋跳著腳道:「這個地方,誰也不熟,走散了怎麼辦呢?」

  說著,兩道眉毛深鎖起來。她之對昌年那麼牽記,可想而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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