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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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虹坐在她身後,卻比較的受拘束,朝了她的後腦,那不成模樣;端正了坐,又因為她是側身而坐的,椅子上地位又不相容;因之只好站了起來,兩手插在褲袋裏,不住的在客人座位當中徘徊。健生想著:簡直沒有一個人和她搭腔,似乎不妥。於是放下書來,向她笑道:「楊女士在想什麼呢?要看書嗎?」 燕秋這才掉過頭來,便笑道:「不看書。」 她說話時,身子已是坐正了,可是臉上依然向窗子外連看了幾眼,那態度正是淡淡的。健生便將椅子角上的茶壺,用手撫摸了一下,乃是冰涼的。於是在椅子下提起網籃裏的熱水瓶,和一隻玻璃杯,先倒了大半杯開水;然後將壺裏的茶鹵,斟上了半杯;手握了茶杯,隔著玻璃,覺得這水是溫暖適合,於是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笑道:「楊女士!喝一杯。」 燕秋站起來接著茶杯,笑道:「這就不敢當。」 健生笑道:「我看到你有兩回手觸著茶壺,又縮回去了,必是嫌茶涼,不肯喝。」 燕秋心想:我自己都沒有什麼感覺,他倒知道我兩回手摸了茶壺呢,於是就笑了一笑。健生正在她對面,只看她那烏眼珠子一動,露出白牙來一樂,真有無窮的嫵媚,自己也不動作。直待燕秋將那杯茶都喝完了,便伸手將玻璃杯子接過來,問道:「還喝一杯嗎?」 燕秋笑道:「不必客氣,我不喝了。」 健生心裏想著:這個辦法很對,我總是和她客氣,她也就不能不理會我了。因之他時而敬水果,時而敬點心,一味的周旋。 燕秋對於他這番情景,有時也接受,有時卻也拒絕,似乎不怎樣介意。不過她心裏很明白:這三位男友,要開始競爭,來奪自己這個錦標了。可是這個風氣,現在不應當開始;因為還有許多路走,目前就鬧出這醋味來,以後還不定有多少笑話。為前途的共同福利起見,得想一個法子,把他們全安定了。在她這樣想像的之中,所以她對於健生這番客氣,卻也不作什麼表示。 火車在細雨中奔馳著,在晚上九點鐘,到了徐州了。南北旅客向西走的,都是在這裏換上隴海路火車。還不曾進站,三位男友,早是把所有的行李,都提著背著。伍健生已經決定了要多賣力氣,所以除了兩手提了兩隻提箱而外,還將一隻小網籃和一個小包袱配著,中間用繩子一拴,背了在肩上。恰巧是左右前後,全是東西,當大家擠著下車的時候,他在車門間夾擠著前後進退不得。後面有個穿武裝的人正是急於要出去,也不管他受得了受不了,兩手向前一推。健生只身子橫了一點,支持不住,就由車門裏直栽出來。這站台上在久雨之後兀是水淋淋的,他身子向前,兩腳向後,不是趕快把兩隻手提箱在地面上撐住了,不免摔倒在地。 燕秋是空了兩手隨在他後面,心裏倒老大不忍,連忙跑上前去,將他攙住。健生笑著點頭,直說多謝多謝。燕秋笑道:「你和我背了這多行李,幾乎栽倒,怎麼還向我多謝呢?」 健生道:「不是你來扶著,我這交跌下,大概不輕。」 燕秋道:「我們為表示男女平等起見,你得把一點東西我提著。」 健生道:「這地方十分的擁擠,你就不必客氣了。」 說著,他一身擁了四件行李,還是向前走。燕秋不能在他身上把行李奪了下來,他要這樣吃力,那也只好由他了。 津浦北上的車到站,比隴海西行的車到站要相差到三小時,所以由此換車西去的旅客,都得站上等候很久。這時天上雖是住了雨點,抬頭看看,天上黑沉沉的,一粒星光都不曾看到。那晚風在陰濕空中經過,觸到人身上,很有些涼意。本來在這裏轉車的人,多半都到徐州街上去混上兩個鐘頭,或上菜館,或上小飯館,都可以消遣過去的。可是燕秋說:「今日天陰,內地的街市,那分泥濘,也可以想見,隨便買點東西吃吃,不必出站了。不然,大家帶著這些行李,搬來搬去,也著實的麻煩。」 大家自然是以她的意志為意志,就在站上停住了,行李放在站台上,當了臨時的椅凳。燕秋坐在小提箱上,抬頭四望,將肩膀連縮了兩縮,笑道:「究竟火車是向北走,很有點晚涼的意思呢。這是東北風吧?」 伍健生道:「我有個主意了,我們三個都坐東北角,可以替你擋住風了。」 燕秋正說了一句不敢當,健生首先將一隻大提箱放在地上,立刻張開了兩腿在上面坐著,一虹和昌年,誰也不敢偷懶,都把行李搬在他一條戰線上,然後坐了下去。這三個人倒真的當了她臨時的肉屏風。燕秋看著他們,微微的一笑,又咳嗽了兩聲,才問道:「三位冷不冷?」 健生道:「我們不冷。」 燕秋道:「伍先生這話有點武斷,你自己只能知道你自己的體溫,他兩位怎樣,你哪裏曉得?你說我們不冷,我們兩個字,可以考量。」 昌年道:「我倒是不冷。」 燕秋笑出聲來道:「我也知道各位一定是不冷;若是說冷,怎好繼續的和我去擋風呢?現在,我有兩句話說,請各位靜一靜,聽我說完。」 她這幾句話,不但把三個人的聲音,給禁止住了,就是三個人的態度,也讓她封止得端正了。 燕秋見他們都不作聲了,這就再咳嗽二三聲,從容的道:「我這次回到西北去,蒙三位陪了我一同去,既有了光陰和金錢的損失,還要很吃辛苦。我感激之外,那還是萬分抱歉的。這回同各位到西北去,與其說是各位陪我去,倒不如說是各位保護我去。諸位不說,我心裏也很明白。不過想到這裏,我心裏是很慚愧的,為什麼作女子的出門就要人來保護呢?所以為了這一點,我就很感覺到我自己要趕快糾正自己的倚賴性。所希望於各位的,只把我當作一個平常的同伴,好像各位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做;同來的意義,只是以為一個人上路,太枯寂了;有了不測的事,缺少了幫助。大家同來呢,就有個互相照應之處。既然是互相的,就是三位之中,無論哪一個,有要我幫助的時候,我當然也可以竭盡全力來幫助。 在這一個原則下,縱然三位是男子,我一個人是女子,然而我們都是人,誰也不應當自已認為是個弱者,一切都要人幫助。在沒有動身以前,我以為諸位或者都瞭解這一層,用不著我來先說;現在雖還只坐了一小截路的火車,然而我看出來三位是以弱者待我了。猶之乎那些千金小姐,由家裏上戲館子;還得人給她拿了大衣,捧了小皮包呢。我和三位同學多年,當然知道我不是這樣一個女子,假如我是這樣一個女子,我可以在南京繼續作我的小姐,為什麼要到西北來?我知道,三位處處衛護著我,替我做事,那是看得起我,還沾點歐化風味,以為女子是應當佔先的。我覺得這也不好;既然是男女平等,這個先不屬於任何一方,誰碰著一個佔先的機會,誰就去佔先。現在我說明白了,希望從此以後,我們這同行之中,有什麼出力氣、費精神的事,二一添作五,四個人平均負擔。還有一層,我們這就是共患難的朋友,以後大家稱呼名字,不要叫我女士。我呢,也不客氣了,不稱呼先生。這樣,才見得我們是沒有一點膈膜,像兄弟姊妹一樣。話就說到這裏為止,三位有什麼意見指教?」 她把這大段的話,一連串的說了出來,連氣也不曾換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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