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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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一會,又有個軍官由柵欄外經過,看到便大聲問著:「誰把幾個窮難民關在這裏?」 旁邊有個背槍守衛的,就答覆著說:「這就是昨晚在西關外放火的。」 那軍官便立刻向柵欄子裏望著說:「喂!你們為什麼放火?」 這大概是我二哥的厄運臨頭了。他偏是一點不怕事,對那軍官說:「老爺!你看,我們死都快了。像放火的人嗎?我們昨晚進不了城,躲在橋樑下;因為冷不過,燒了幾枝幹樹烘火。」 那軍官唉了一聲說:「這孩子膽子不小,敢和我說話,你多大年紀?」 我二哥說:「十五歲。」 那軍官點點頭說:「你十五歲的孩子有這樣大的膽,那可不壞。好!過一會子,我發落你們。」 他說著話,自走進去了。後來我們打聽著,才知道這個說話的就是旅長。 約有半個鐘頭,這旅長派人來將我二哥傳去了,問了很多的話。隨後又把我父親傳了去,據他說:我們在城外通宵燒火,擾亂軍心,本來是不能饒罪的,不過想到我們是逃難的災民。也不願和我們為難。叫我父親把二哥留下來,給他當勤務兵。請想,我父親本來是想到平涼來找大兒子的,於今倒反要他丟了第二個兒子,他如何能肯?所以不多大一會工夫,卻見幾個大兵,將我父親拖了出來。我母親得了這信,哭著向裏面直撞了去,那守衛兵一拉,她就躺在地下。可是這兵營裏能讓我們這樣撒野嗎?早有十幾個人連拖帶推,把我們轟出了廟門。總算十分講交情,不曾打我們。 我父親究是個懂事的人,連連的喝住我母親,不許哭嚷。說是我們還有一個兒子,在人家手掌心裏呢,怎能夠和人家反臉呢!我母親想了也是,二次裏讓我父親進廟去見二哥,我們在街上等著。父親進去了個把鐘頭,紅著眼睛出來,對我母親說:「孩子在這裏很好的,至少他有了吃飯的地方了。旅長很好,給了我三塊錢,讓我們作盤費。可是要我們立刻就走,他會派弟兄來押我們出城。」 我母親只說了「他們也太忍心了!」 幾個字,已經有四名弟兄來了;他們手上都拿了槍,而且在槍上還有雪亮的刺刀。我們原是出來逃命的,看到刀臨在頭上,有個不害怕的嗎?這也沒有法子,只好委委屈屈,由那四個兄弟,將我們押出了東關。我父親挑了擔子,我背了包袱,我們又這樣繼續的向前走。可是我們一路之上,忽然又少了一個人,前前後後不住的看著,仿佛是我二哥走失了伴似的。 我母親走個十里八里,坐在地上,就要回頭望望,只要我和父親一提到二哥,她立刻就哭起來。哭的時候,她口裏同時叫著大哥二哥的名字,我聽到就跟了哭。我娘兒兩個哭,父親也不能不哭。所以我們走到了陝西長武縣境,三個人的眼睛,都紅腫了。好在這段路上,有兩條河路;由這裏上乾州地方,多少有些收成,荒雖荒,有錢還可以買到一點粗糧食吃。我父親身上有那三塊錢,就一路對付著一斤半斤的糧食;三個人吊住了這口氣,慢慢的向前挨。 可是到了乾州,就有人對我們說:前面去不得,乾州、醴陵都是旱災最重的縣分,那裏又正鬧著土匪,就不餓死,也許讓土匪殺了。但是我父親想著:若不前進,在乾州也找不出一個吃飯的地方來。往潼關去的路,我們差不多走了一大半了,縱有一截災區,生死也就是這一關,撞過去了再說。因之我父親將剩餘的一塊多錢,全買了雜糧分藏在我們三個人身上,依然向東走。我還記得:我身上藏了一斤多幹棗子。 這東西出在乾州河邊,平常一塊錢可以買十幾斤,如今一斤,可值半塊錢了。所以每一個幹棗子,我們簡直當一斤面吃。吃的時候,用四個門牙對咬著,咬下一絲絲,留在嘴裏咀嚼。我說過了,西北人是最有掙扎能方的。我父親把我們引出了乾州,減縮得每日只吃一頓東西,可是每日倒要走好幾十里路;那樣走路,無以名之,只是掙命罷了。由乾州再往東走就是永壽、乾州、醴泉、咸陽四縣,也是災情極重的地方。走路的時候,我們的心裏都這樣想著:現在走得很好,再走到前面去,可不知道吉凶如何?不過心裏儘管是害怕,也並不曾緩走一步。 在路上遇了三四次土匪,但是究竟是不是土匪,我到現在也鬧不清。因為他們的頭兒,也叫師旅長或者司令;他們的弟兄,也穿了灰色制服。好在我這一行三人,看去都離死不遠,只不過只有一點人氣;他覺著要和我們為難也沒有多大的意思。所以我們當在路上遇到這種人的時候,也不前進,也不向後退,只是閃到路一邊去。原來第一次遇到這種人時,我們都嚇呆了。因為他們對我們望望,就這樣過去了,並不怎樣為難我們。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就不嚇慌了,故意裝是發呆,用這個老法子混過去,心裏倒是很坦然的。後來到了西安,才知道我們實在糊塗。據人說:他們這些人,餓瘋了,窮瘋了,遇到了有錢的人,自然是不能放過;遇到沒有錢的,他以為是彩頭不好,也要殺窮人出一口氣。我們沒有遇到殺窮人出氣的,總算萬幸。 說到西安兩個字,現在無所謂,在那個時候,總只聽到我父親說:「到了西安就好了,過幾天可以到西安了。」 天天在口裏這樣念著,仿佛西安是一座天堂。後來直等我父親說著:「明天可以到西安了。」 這天堂已經是在目前,快活極了,路也走得格外快。那是咸陽縣境內,可也是災區。我們走了整天,不見一個人,後來快到咸陽城邊了,才碰到兩個人。可是這兩個人,都不是活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死了多少天,臭氣熏人。有的缺了一條腿,有的缺了兩隻手胳臂,這不用猜,定是狗拖去吃了。因此我們相信西安是天堂的心思,就有點搖動。這裏去西安幾十里了,為什麼路上還有沒人收拾的死屍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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