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燕歸來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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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赤地絕生機人獸相食 寒山尋出路星夜登程 我家自從大哥從軍去了以後,第一是我母親心裏難受,老是流著眼淚。我的父親就勸她說:「現在當師旅長的多著啦,誰不是自小出去的?兒子現時離開我們幾年,再過兩年回來,你就是老太太了。」 我父親在口裏這樣勸著我母親,其實他背著我母親和家裏人的時候,他心裏是格外的難過。還不止這個呢,無論他怎樣的難過,家裏大小四口,每天兩頓吃的,總得去想法子。我只聽到人嚷小麥一鬥要賣一塊錢了,八斤要賣一塊錢了,五斤要賣一塊錢了。到了一塊錢只買五斤小麥的時候,快到數九寒天了。我父親穿了一件老羊皮筒子,不分日夜在外面跑,只是去找糧食。 我曾看到一張說西北旱災的電影,老百姓餓死不少,可是糧食店裏還堆著整堆的大米出賣。那意思不能說壞,可是我們災民看到,真覺這個導演先生,笨得可憐;同時也藐視災民。笨得可憐,一進潼關,根本只有整堆的麥粉口袋,哪有整堆的大米出賣?西北快鬧到一年旱災的時候,別說是沒有整堆的糧食出現,糧食店早就關個乾淨。你想,災民餓得要發狂了;糧食店掌櫃,他有豹子膽,敢擺出糧食來饞這些災民嗎?災民有那樣笨,望著糧食挨餓嗎?而且那個時候,只要家有半口袋麵粉;今天早上露了消息,不到正午,就有穿灰衣服他人來拿了去。你若是不讓拿,少不得有性命之憂。 所以在這個時候,就是手上有錢,也許買不到吃的,沒錢的那是不用提。設若他知道哪裏有糧食,不是想搶,也是想偷了。所以說到一塊錢買五斤小麥,那只是這句話,其實有行無市,我們就看不到小麥在哪裏。在這種情形之下,叫我父親不帶一個錢出去找糧食,你想是不是件難事?可是我父親每日出門去找糧食的時候,我們都是抱著絕大希望的;肚子裏餓著要吐出黃水來,心裏可還是想著:熬著吧,只要爸爸回來了,就有東西吃了。這種情形,我父親也是知道的,他不忍空手回來,讓我們失望,只要放到口裏可以吞下去的東西,他總帶些回來。因為如此,奇形怪狀什麼樣的東西都有。 有時我父親拖一條沒有剝皮的狗腿回來,有時拿了幾隻死鳥回來,有時也在衣服裏面藏些雜糧回來。有時,到了深夜回家,實在沒有什麼可拿的了,他也抱著一捧柳樹皮回來。你別說柳樹皮難吃,找起來也不容易呢!甘肅境裏,常是在走幾裏路不見一棵樹。柳樹是歡喜水的植物,那邊更是少。只有當年左宗棠征西的時候,沿著大路,由潼關到玉門共三千里路,種下兩行樹,一半是楊柳,一半是白楊。這些樹,二三十年慢慢的讓人砍掉,也許走上百里碰不到一棵。所幸離隆德縣不遠,還有些老柳樹。我父親每到了毫無辦法的時候,就去剝樹皮回來。這樹皮是什麼味兒?我也不用說,各位有那種好奇心,可以隨便剝塊樹皮到嘴裏嘗嘗,那麼可以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天氣慢慢的冷,找糧食也慢慢的難。聽到說:一塊錢只買三斤麥子了!假使這日子有洋錢可以買到小麥的話,我們也只有白瞪著眼。你想,我們窮到那樣,能夠每天拿整塊錢買糧食吃嗎?因為我們一家,每天總也要吃三斤麥吧。那時,天氣冷得不能形容了。我父親冒著寒冷,雖也逐日出去,可是野狗野鳥已不容易找著。從前聯合幾個餓友,打死一條狗大家很公平的分了去吃;如今打死了狗時,大家就搶,甚至乎打起來。而且狗也不比人蠢,它知道,人要吃它了,早跑著離開人群;而且人餓,狗未嘗不餓,它餓急了,也有些想吃人了。 這是個極好的紀念,是陰曆十二月卅日,該過年了。我們一家,整整吃了十天的樹皮,大家並不曾害病;可也不知什麼緣故,卻一點氣力沒有。馬糞在炕眼裏燒著,屋子裏暖烘烘。人只是倒下去想睡覺,胸裏頭像火燒著,人有點上氣接不著下氣。我慌了,只是哭。我母親的臉,瘦得只有黃蠟可以形容,頭髮披了滿臉,躺在炕上。你們想想,那是什麼境界吧!我父親拉住我二哥的手,抖了兩抖,點著頭說:「孩子!你還有幾斤力氣?我們吃了十天的樹皮,腸子都快要擦破了。依著我,出外去找找吃的去,若是找到一頭餓狗,我們也好過年。」 我二哥是小孩子,那更是餓得想吃。父子倆各人拿了一條棍子,就出門去了。他們知道沒有殺盡的狗,都藏在山溝裏,因之兩個人就向那沒有人的山溝裏走。走了半日,倒發現了兩堆鳥毛,不知是狗吃剩下來的,還是野獸吃剩下來的,看看身外,什麼也沒有了。我們那裏的山並不高,一道又一道,只是些土梁子,沒有樹木,也沒有石頭。大冷的天,土梁子上光禿禿的;那淡黃色的土讓那淡黃色的太陽來照著。平常人家形容災荒之區,是赤地千里,像這樣的災區,固然可以說是赤地千里;但是那個赤字還只能形容光禿禿的地皮;上天下地那種淒慘的顏色,就形容不出了。 我父親和二哥約莫走了一二十里路,哪裏看見什麼可吃的;兩人無精打采也就只好向回家的路上走。不想路邊一個倒坍了的土窯裏,呼的一聲,有樣東西竄了出來。我父親還不曾看得清楚,腿肚上已是被咬了一口。幸虧我二哥在旁,舉起棍子直劈下去。我父親饑寒久了,經不得這拚命一口,痛昏了,蹲在地上,用手抱了腿。我二哥那棍子下去。也是把吃乳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只是氣喘,手扶了棍子,撐住了胸口,動不得。那被打的東西,一棍子正中在頭上,也躺在地上,正是一頭餓狗。它睡在窯洞裏的時候,大概也是奄奄一息,看到有人來了,就孤注一擲的竄出來用力就咬。不想旁邊還有第三者給它一棍,它經不住就倒了。 我父親蹲在地上,喘著氣望了那狗。我二哥懂了,又在狗頭上敲過幾下,才把狗打死了。這時,倒讓我父親為難起來。你說怎麼著?白天拖了這條狗回去,怕有人要分;到晚上再拖回去,又怕山上的狼要來搶。因此,父子二人拖了這條狗走一截路,徘徊一陣子,直等天色昏黑了,才回家來。我們家有了這條狗,立刻剝了皮,煮起肉來吃,這自然是過了個快活年。 可是天下事就是這樣不平等。我們隔壁街坊,也是個窮人家,而且也沒有人力,只有個老婆婆,和兩個兒媳婦。她大兒子是死了,二兒子又當兵去了,只剩下這三個女人。我們雖窮,還能出外去找些樹皮、草根來吃。她家不行,只有硬挨餓的了。因此如此,所以不經餓的老婆婆,首先倒下,就在過年的這晚上,這老婆婆活餓死了。我們聽到隔壁的哭聲,由我父親去打聽才知道是如此一件慘事。在她們家挨餓的時候,街坊自然不能天天去幫助她們;如今這老婆婆死了,她們家一無錢二無人,不能硬看著死屍停在家裏,所以我父親聚集了許多街坊,就在當天晚上,將死屍抬了出去,在山梁子下,挖坑埋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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