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巷戰之夜 | 上頁 下頁
十二


  就在這時,三架飛機成品字形,在槐樹頂上直穿過去,看那高度,離那屋頂,也不過兩三丈,飛機頭上的螺旋槳,看得清清楚楚。飛機過去,玻璃窗戶震得咯咯作響是不必說,就是支棚頂上的灰網,也篩糠似的落了下來。小馬在門洞子裡罵道:「還能飛下來嗎?再要往下飛,就該擦著屋頂了。」

  競存道:「胡同外面,也許有敵人在那裡守著呢,你嚷些什麼?」

  只這一句話,還沒交代完,早就震天動地地聽到轟隆一聲。

  隨著天空火光一閃,小馬已是走到院子裡來了,將手摸著脖子,連連地搖了幾下頭道:「這真受不了,大炮……」

  他來不及說完這句話,猛烈地蹲在地上。競存道:「快進來吧,這不是大炮,這是飛機扔炸彈。」

  劉媽手扶了房門,呆呆地昂了頭向天空望著。因道:「這越來越不成話了。剛才那一下子響,我覺得站著的這塊地都有些搖撼。這炸彈在哪裡扔著?大概就是新站吧?」

  競存也默然著,站在屋簷下,也是對天空看了出神。哪曉得在炸彈響過之後,那轟隆隆的聲音,就接二連三地響起,有時很猛烈,真是劉媽的那話,連地皮都震動著。有時又很遠,但只轟轟響了一聲,小馬道:「他媽的,這小日本真下得去這毒手。這一炸彈下去,要炸死多少人?」

  競存也不理會他們,只皺了眉頭子,在堂屋裡站著,不時向天空裡看去。這時的天空,果然有些異樣。槐樹最高的枝上,抹了一片黃色的金光。當每日這時,在牆上喳喳亂叫的麻雀,現在也不叫了,只縮著脖子躲在屋簷下站住。每當它們不知所以地飛起來,便是日本飛機由屋頂上經過。現在日機不是三架一隊地飛著了,仿佛在半空裡排著走馬燈似的,有一架飛過去了,隨著又是一架飛過來,約莫在一小時以內,所聽到的炸彈爆炸聲,總在五十次以上。

  飛機在屋頂上繞飛的次數,那更是記不清楚。除了初次爆炸,還聽到左右街坊,喧嚷了幾聲而外,以後就像深夜裡一般,什麼響聲都沒有了。飛機嗡嗡的聲浪遠了,轟炸也沒有了,競存定了一定神,覺得不但大門外面沒有了一個生物的動作,就是劉媽同小馬,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連叫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直找到自己臥室裡去,見桌子上堆了兩個網籃,網籃上又堆了幾床鋪蓋,小馬很自在地躺在桌子底下。競存道:「劉媽呢?」

  小馬道:「我告訴她了,叫她躲到床底下去。現在飛機不扔炸彈了嗎?」

  他說時,兩手爬在地板上將半截身子伸出桌面來。競存笑道:「你要是害怕,你就在那裡躲著吧。」

  說著,再到劉媽屋子裡去。她倒沒有躺在床底下,將一床被沒頭沒腦蓋著,橫躺在床上。競存笑道:「快把被掀掉。這樣大熱天,炸彈不炸死,倒會讓棉被悶死。」

  劉媽將被一掀坐起來,額角上汗珠子雨一般地滴下來,兩眼發直望了競存。競存笑道:「小馬叫你躲到床底下去,為什麼你這樣在床上躺著?」

  劉媽道:「我以為是躺在床底下呢。」

  競存道:「你鎮定一點,不用太害怕了。現在到了這生死關頭,害怕也是無用。人越怕越糊塗,倒不如定住了神,還可以死裡求生,想一條出路。」

  劉媽道:「這話也說得是。本來我是沒有打算躲著的,架不住小馬直催我。」

  競存道:「現在飛機沒有來了,你到外面來坐著,讓我到胡同外面去看看情形。」

  劉媽站起來道:「喲!你可別去,昨晚上不也是把你斷住著,差一點兒回來不了嗎?」

  競存道:「仗也不能老在那裡打。我要是不出去瞧瞧路線,咱們要逃走,知道向哪兒跑?」

  劉媽道:「這樣說,你就去一趟吧。你多加小心。」

  競存也沒理會她,自開了大門走出來。還沒有出胡同口,聽到後面有人說:「是張先生,是張先生。」

  競存回頭看時,陳老先生帶著兩個兒子站在胡同中心。還不曾向他打招呼,三人已經追到面前來了。陳老先生穿了兒子的長袖汗衫,衣肥人瘦全不相稱,挺大的領圈子,連兩排胸肋骨,全拱了出來,扛著兩隻肩膀,頭仿佛是凹了下去。眼睛眶也陷成一對肉窪,顴骨是格外的撐起,這就映得他幾根兩三寸的疏稀鬍鬚,也越發的焦黃了。競存賠笑道:「老先生受驚了。」

  老先生兩手互抱著,把拳頭連拱了兩下,搖著頭道:「真受不了,我們一家人,女的哭,男的歎氣,一點兒主意沒有。剛才聽到張先生家裡大門響,我們趕著開門出來,要向張先生請教,你瞧我這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一十四口……」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將右手抓住汗衫長袖頭子,去揉擦眼睛。

  汗衫的胸襟上,早是滴了好幾點淚水。競存看到,老大不過意,便笑道:「老先生,你只放心。我要有辦法離開天津,一定替你想個辦法。」

  陳老先生聽說,抱著兩隻拳頭,只管作揖。競存道:「老先生,你請回去吧,外面危險。」

  陳老先生道:「我也願意跟著張先生到外面瞧瞧去。老早地看好了路子,將來也好逃走。」

  說著,和競存一塊兒走出胡同口,看那大馬路時,家家緊關了門,固然是和前兩三天一樣,今天更奇怪的,卻是前兩天在馬路中心站的警察,是絕無僅有的生物,現在也不見了。空蕩蕩的,這裡就是一條死過去了的馬路。東面和北面,有好幾處火焰,黑煙直沖半空,在大燒房屋。陳老先生搖了兩下頭道:「想不到兩天工夫,把一個花花世界的天津,糟蹋到了這種樣子。」

  競存走到街心,四周看看,只有馬路邊睡著一條狗,在它身上,流出很多血,好像是中了流彈的。此外沒有一點戰爭的痕跡。昨天晚上,那樣猛烈的槍炮聲,仿佛在屋子前後,也已經開了火。現在遠遠的地方,雖然還一陣一陣地槍炮聲傳來,但是已不感到怎樣可怕。不過鼻子裡,時時嗅到硫黃味,讓人有些特別感觸,便向陳老先生道:「昨天晚上,這馬路上就開過火的,雖是沒有什麼痕跡,這光景,戰時氣味也夠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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