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巷戰之夜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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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存也沒理會她的話,在院子裡籐椅上躺下。雖然是九點多鐘了,天空裡依然沒有一點風,繁密的星點群裡,有幾顆更大更亮的星,不時閃爍著,這更象徵著明天要加倍的燥熱。環境和昨晚一樣,除了偶然可以聽到火車跑過去的聲音而外,又是一切都沉寂過去。競存受了累的人,在籐椅子上得著安全,也就睡過去了。朦朧中,仿佛人在南京玄武湖的遊船上,正帶著妻兒,領略六朝煙水。那湖面上的清風,悠悠地送到人身上,讓人感到清涼透骨,需要加衣。 蘇醒過來,看著天上的星宿,還是那樣繁密。槐樹頂上的銀河,可斜掛在天的一角。競存一摸兩手臂,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要進屋子去睡。坐起來出了一會神,只偶然聽到水窪裡的青蛙,隨風送著斷續的聲音過來,此外是沒有一點變動。在那星光下的屋脊,暗沉沉地表示著這大地的人,都睡熟過去了。這也不過是平常的一幕夜景,而在這時的情緒裡,就覺得更有一種特異之處。但是一種什麼特異之處,可不能抽象地定下一個名詞。於是低下頭只管出神,想玩味得一個結論。 就在這時,只聽到半空裡刷的一聲,很清脆,又淒慘,在這無時無刻不在恐慌的當兒,立刻斷定這是槍聲,便站起來,抬頭向天四周張望著。天空依然是那些繁密的星宿排滿著,沒有一點異樣。可是刷!嗚丟丟!刷,啪啪。那些不能用文字形容的聲音,斷斷續續而起,便叫道:「小馬、劉媽,快醒醒,事情不好了。」 小馬在堂屋裡攔門搭了板子睡著,一個翻身,滾到地上。他爬了起來,奔出院子,就摸索著大門。競存道:「你還幹什麼?還打算出去嗎?槍聲響了,你也聽聽。」 小馬道:「我也知道。我瞧瞧大門,是不是關好了?」 劉媽這時也起來了,一面走著,一面哆嗦著聲音道:「張先生,這……這可出了亂子了。怎樣……」 她哎喲一聲,卻滾在院子地上。競存道:「別亂,先鎮定一點,亂也是無用。」 這時,槍聲已經大起,劈劈啪啪之間,還轟隆一下,又轟隆一下,響起了大炮。競存道:「劉媽,你怎麼了?老坐在地上。」 劉媽道:「我忙了下臺階摔在地面上,沒什麼關係。」 小馬在大門洞子裡道:「這槍聲越來越近了,好像這五馬路口就有事。」 競存道:「你老在那裡站著幹什麼?日本兵打來,你抵上大門,就擋得住嗎?」 小馬道:「我兩條腿,有點兒發軟。」 劉媽帶著淒慘的笑聲道:「誰說不是呢?我心裡直跳。」 她說時兩手扶了臺階,爬到屋簷下柱子邊,抓著柱子站起來。競存道:「你要害怕的話,找張涼席,鋪在牆腳下,躺在上面吧。」 劉媽道:「也不見得炮彈就落在牆頂上。」 競存道:「那我也不敢保險。小馬怎麼了?」 說時,走到大門洞裡來看時,他倒照競存的話實行了,一卷棉絮似的,躺在牆角裡地上。競存笑道:「你若是腿軟了的話,就這樣躺著也好。」 再回到院子裡來,卻見劉媽跪在屋簷下向天空磕頭,口裡念念有詞:「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天空應著她這禱告的,是噓噓的流彈聲。競存發生了一種新的感觸,倒站在院子裡呆了。 §第七章 流彈橫飛下 競存在這兩個星期之中,時時刻刻,都在為天津打算,究竟會不會有戰事呢?現在這個啞謎打破了,到底是不免流血。但流血是很容易的事,流血之後是不是換得一點價值,這就太沒有把握!只看胡同裡的街坊,老早就預備當順民,只看那些下層階級的人還是愁著每日的衣食,只看自己家裡這兩位傭工,女人在求觀世音,小夥子拿身體去抵上大門,若是整個民族性,都不外乎這一些,那就大事去矣。他這樣想著,竟是忘了天空裡在響大炮。只是站在院子中間出神。 劉媽拜罷了菩薩,已是坐在階沿上,問道:「張先生,你這是怎麼了?還是找個地方避避。你瞧,這子彈直在頭頂上飛。」 競存這才走到屋子裡來,因道:「劉媽,你到廚房裡去燒一點水吧,這樣子,今晚上是不用打算睡覺的了。你現在腿不發軟了嗎?」 劉媽道:「不要緊,我活了五十歲,沒有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命裡也不應當遭橫死。再說,在劫的難逃,命裡真註定了我有這一劫,躲也是躲不了。我想破了,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就同你燒水去。」 說著,直順了屋簷,向後院走。就在這個時候,嗚!唧唧唧,唧,一個炮彈橫空聲,由頭上飛過去,教人毛骨悚然。而且接著哧溜一響,啪的一聲,打在屋頂上。 小馬在大門洞子裡叫道:「流彈流彈!躲開躲開!」 競存走出堂屋門口想喝出來,被兜胸一撞,眼一陣漆黑,撞得人倒退了好幾步。看時,是劉媽跑了進來,對撞了一下,她也倒退得和門碰上一下。競存道:「你好好兒,又向回跑幹什麼?」 劉媽喘著氣道:「子彈落在咱們屋頂上,小馬又直嚷躲開流彈。」 競存道:「你不是說不害怕嗎?」 劉媽道:「可是這些大的小的聲音,讓人聽著,真沉不住氣。」 競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做什麼,你找個地方躺下吧。小馬,你再不許大驚小怪亂嚷,附近有放哨的兵,仔細當你是漢奸。」 小馬沒答覆,院子裡立刻沉寂下去。但大門裡沉靜了,大門外卻開始熱鬧著。軋軋的汽車聲,喳喳的隊伍步伐聲,啪嗒啪嗒的斷續馬蹄聲,就在這胡同口外的五馬路上牽連不斷。那遠處的槍聲與炮聲,這已鬧成一片。當初一兩處響著,仿佛還像舊曆大年夜的爆竹聲,現在好像四處八方都在開火。每到步槍機關槍猛射擊的時候,很像是鄉間水渠開了閘口,狂流奔騰而下,又像是樹林裡猛然降下了暴雨,各種枝葉,讓雨點打擊著,分不出點滴之間的聲音。隨著也就想到,這周圍前後都成了火線,明天早上,打算離開這裡,恐怕是不可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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