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巷戰之夜 | 上頁 下頁


  她皺了眉道:「我真不忍心離開華北。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再說,把你留在這裡,我很不放心。」

  競存笑道:「你又把這說過上百遍的話,重新說起來了。你只管去,我一個人怎麼也好辦。萬一情形嚴重起來,我可以避到英租界去。」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搖撼著道:「何必到嚴重的時候你才走。你趕著把家裡的東西搬到英租界去以後,你立刻就走。那些笨重的木器,就鎖在空房子裡吧。」

  競存點點頭道:「那也好。」

  她道:「不是那也好,你簡直就要那樣辦。競存,你不要讓我擔心吧,你明天搬完東西,明天就住到英租界去。」

  競存看到他的夫人,兩道眉毛鎖到了一處,只得答應著明天搬到租界去。「送客的下車,快要開車了。」

  月臺上有人亂喊著。競存站起來,向車子外面張望了一下,驚訝著道:「什麼?就要開車?」

  一言未了,路警搶了進來道:「車子頂上都是人,不能停留了。送客的快下車。」

  競存兩手抱住孩子,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吻,很親愛地向他道:「同你媽媽到南京去見大伯伯,乖乖的,別淘氣。」

  說著,向她握了一握手道,「再見。」

  她呆著兩隻眼珠,說不出話來。競存就在一群紛亂的男女當中,擁擠著下了車,腳剛搭上月臺,汽笛聲已經嗚嗚地響了起來,同時,車廂下的車輪子也慢慢地碾動著。回頭看時,她的夫人向車子外面苦笑著,點了頭。雖然遙遙地看到她的嘴在張動著,然而西站人聲嘈雜,像運河開了閘口似的,哪裡還聽到說些什麼。火車上每一個窗戶向前移展著,一刹那時間,彼此已離開視線。

  火車由一串,縮小至於一點,在軌道上終於不見了。煙筒吐出一條烏龍似的黑煙蜿蜒著逗留在電燈光裡。競存站在月臺上,兀自呆呆地向南望著。心想自她走了,越走越是比較地更安全些。可是這樣分手,今生今世,還有能見面的日子嗎?前十分鐘,有愛妻,有愛子,這一個家庭的小小組合,還保持著。只是這十五分鐘的經過,一切消失了。新站日兵占了,不能上車。老站日兵又占了,不能上車。這西車站的交通,又能維持幾日?至於天津全市的交通,又能維持幾小時?這全不知道。

  天津的四邊,不!連天空也在內,全有日本的武力包圍著,天津市上的人,除了托庇租界的而外,全不知命在何時?在西站送走了妻兒,也許就是在棺材未釘蓋時的一刹那。他想到這裡,心裡實在悽楚得了不得。手按著衣襟,覺到衣袋有點包鼓鼓的,摸出裡面的東西來一看,正是同小兒子買的一個小橡皮人兒。臨走他要帶著,替他揣在衣袋裡。兒子玩的東西在手上,兒子可走遠了,手裡捏住了這個小橡皮人,只是來回地玩弄著。「競存發什麼呆?我看你站在這裡有三十分鐘了。」

  他回頭看時,同事李子和站在身邊。因苦笑著道:「送太太走了。」

  子和道:「我也是呀。今天再要不走……」

  說著,走近一步,低聲道,「也許明天西站有問題。那麼,要到楊柳青去上車了。所以我不管太太同意不同意,今天強迫她走了。」

  競存道:「假如沒有這個孩子,我也不一定要她走,她幫著我當然可以做點事。」

  子和又握住他的手,周回望了一望,便低聲道:「怎麼樣?你找到什麼秘密工作嗎?」

  競存點頭道:「當然有此心,但四處碰壁。其實,就是今天和太太一塊南下,也未必不可以。只是我有點書生之見,非到天津最後那一天,我不願走。我要看一個究竟。你為什麼不走?」

  子和道:「我怎樣去呢?太太僅僅帶走了一口箱子和三個孩子。天津,我成立有十二年的家,我不忍就這樣丟了。你夫妻二人的書籍也不少,你作何打算?」

  競存道:「陸續存到租界上朋友家裡去吧?但那也不能保險。」

  子和皺眉道:「除此無良策。」

  競存正想回答什麼,只見車站裡未曾走盡的人,突然一陣紛亂,潮湧一般向車站外面跑了去。一轉眼,子和已是不見。競存鎮定不住,也跟著出站了,馬路上還零落地有人跑,但不十分緊張。有人叫道:「胡搗亂,跑什麼?是膠皮車炸了車胎。」

  競存心裡就更感覺到天津空氣的惡劣,匆匆地回家了。

  §第三章 散後之家

  送別的人,那淒涼的情緒,不發生在輪船碼頭和火車站,應當是在回家之後。屋子裡外,什麼情景,都是一樣,就是差著共同相處的那個人。競存對這種情況,不能例外。他送別了他的夫人,回家之後,一進門看到淩亂的行李捆,塞滿了東西的網籃,除下了字畫的牆壁,更配上布著灰塵的桌椅,那一股不可言宣的酸楚意味,只管向心靈上襲擊著。他毫無目的地,進了他的書房,這裡一切未曾變動。他坐在寫字椅上,抽起煙捲來。心裡不知道想什麼,也不明白要想什麼,只管抽煙卷,抽完了一根,再接著抽一根。耳朵邊突然發生有一種呼喝的聲音:「號外,號外,中日雙方議和的消息。」

  正想叫人買一份來看看呢,立刻聽到大門響,是家裡那位童工小馬出去了,他大聲叫著買號外。「張先生,好啦!議和啦!明天可以簽字。」

  小馬由外面一路嚷了進來。手上舉著一張寬不盈尺的號外,送到桌上。競存手上,夾著第四根抽完了半截的煙捲,指著小馬笑道:「你對時局,比我還要留心些。」

  小馬兩手搓著衣襟,瞪了兩眼望著。競存將號外先草草看了一遍,再又仔細看了一遍。手上那根煙捲快完了,扔了它,將放在桌上的一盒煙捲拿起來。但仿佛覺得抽多了,把煙盒放下。

  小馬呆呆地站在書桌子角邊,向他望著,問道:「張先生,你看天津有事嗎?聽說廊坊打起來了。」

  競存將紙煙盒在桌上連連敲了幾下。慢慢地道:「大概今天晚上總沒有事,明天早晨起來,幫著劉媽把東西收拾起來。要走,我自然帶你們一塊兒走,你放心就是了。」

  劉媽正在門外站著,不住地伸了頭向裡面張望。接嘴道:「怎麼辦?張先生,我想繞道回北平去。」

  競存道:「胡說!你沒聽到北平四門都有日本兵堵著嗎?你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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