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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苦撐的一頁


  《南京人報》辦了一年多,終於大難來臨,中日戰事起了。八月十五日,日本飛機,空襲南京,立刻將南京帶進了嚴重的圈子裏去。一切的稿子都不能寫了,但報卻是要辦。這個報,開始就是小本經營,自給自足的。這時,南京人跑空了,沒有人看報,更也沒有廣告,報社的開支,卻必須照常。我身為社長,既是家無積蓄,又沒有收入,那怎麼辦呢?讓我先感謝印刷部全體工友,他們諒解我,只要幾個維持費,工薪自行免了,甚至維持費發不出來也幹。他們為了抗戰而堅守崗位,不願這「夥計報」先垮,而為「老板報」所竊笑。這實在難得之至!編采同人更不用說,除了幾個膽小的逃去蕪湖(後來又回來了),全體十之八九同人,拍拍頸脖子,「玩兒命,也把《南京人報》苦撐到底」。張恨水有這樣的人緣,那還有什麼話說,我就咬著牙齒,把《南京人報》辦下去。

  這時,全部家眷,疏散到離城十幾裏的上新河去住。我在報社,由下午辦理事務和照應版面,一直到次日紅日東升,方才下鄉。下鄉之後,什麼也不幹,就是放倒頭,補足這一夜睡眠。醒來之後,吃點東西,又趕快進城。這「進城」兩個字,在當日並非簡單的事,每每行到半路途中,警報就來了。南京城郊,根本沒有什麼防空的設備,隨便在樹蔭下、田坎下把身子一藏,就算是躲了警報了。飛機扔下的炸彈,高射炮射上去的炮彈,昂起頭來,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種震耳的交響曲,自然也就不怎麼好聽。但身入其境的,是無法計較危險的,因為天天的情形都是如此,除非不進城,要進城就無法逃避這種危險。炸彈扔過,警報解除了,立刻就得飛快地奔到報社。

  其實這種危險,倒沒什麼痛苦,至多是一死而已。而到了報社,立刻把腦子分作兩下來運用,一方面是怎樣處理今晚上的稿件,一方面是明天社中的開支,計劃從哪裏找錢去?這個時候,小用說向朋友借錢有著莫大的困難,就是有錢存在銀行裏,也受著提款的限制,每日只能支取幾十元。二十四小時,無時不在緊張恐慌中掙扎。這樣的生活,是不容日久支撐維持的,不到一個月,我就病了,病得很重,主要的病症,是惡性瘧疾,此外是胃病,關節炎。報社裏的事,只好交給別人,我就在上新河臥病。

  雖然臥病,問題也不簡單,自己的家眷和南下逃難的親屬,一家之中,集合到將近三十口人。不說生活負擔,不是個病人所能忍受,而每當敵機來空襲的時候,共有十七八個孩子,這就讓人感到彷徨無計。因之這一時期中,沒有寫作,也沒有心去看書,幾乎和三十年來的日常生活完全絕緣了。因為病,我是十一月初首先離開南京,到蕪湖醫院治病。病將好,南京也快陷落了。我和家眷在安慶會合,再避居故鄉潛山縣城。《南京人報》于十二月初,南京陷落的前四五日停刊。由我四弟負責收束,結束了我辦報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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