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寫作生涯回憶 | 上頁 下頁
我沒有遇到好老師


  談我自己的寫作,一定要談我是怎樣寫起,就涉及我的讀書經過了。我七歲整才入蒙學,那時是前清光緒年間,當然念的是「三、百、千」。我很好,念半年,就念了十三本書。你問,這十三本書都是什麼?我告訴你,全是《三字經》。因為就是這樣糊裏糊塗地念私塾。念過「上下論」,念過《孟子》。我除了會和同學查注解上的對子(兩行之中,兩個同樣的字並排列著)而外,對書上什麼都不理解。有一天,先生給較大的兩個學生講書,講的是《孟子》「齊人」章。我很偶然地在一旁聽下去,覺得這書不也很有味嗎?這簡直是個故事呀。於是我對書開始找到了一點兒縫隙,這是九歲多的事。地點是在江西景德鎮,那時,我父親在那裏做點兒小事。

  十歲,我在南昌。在一位父執的家館裏念書。他有兩個孩子念書,另帶我和一個小孩子,四個學生,共請了一位安徽老夫子(同鄉)教書。那時,有新書了。如《易字蒙求》《易字讀本》之類,都帶有圖。我對這些帶圖的書,非常的感覺興趣。先生並不曾和我們講些什麼,但看了這圖,我可以略懂些書上的意義。後來我又轉入一家較多的學生的私塾,有大半學生讀《蒙字讀本》。那書共二冊,是淺近的文言,而且每課有圖。我雖不讀,同學讀著,我在旁邊聽著,每課都印入我的腦筋,讓我瞭解許多事。至於我自己呢,卻念的是《左傳》,先生應了我父的要求,望文隨解一遍,我實在是不懂。同時,先生又為我講《二論引端》。這是用朱注和一些淺文注解《論語》的書,但我還是不大懂。不過我另有個辦法,同學念《論語》,帶著白話解的,我借同學的看,我就懂了。

  十一歲,我和父親到江西新城縣去(現在的黎川縣),家裏請了一位同鄉端木先生,教我和我的弟弟,還有一位同鄉子弟。正式開講,我就瞭解所謂虛字眼了。但這並不是先生教的,還是由《四書白話解》那裏看來的。這個時候,我自己有兩個新發展:其一,是在由南昌到新城木船上,發現了一本《殘唐演義》,我四叔正讀著,把我吸引住了,我接過來看下去。我就開始讀小說了。上學以後,我父親桌上,有部洋裝《紅樓夢》,印得很美,我看過兩頁,不怎樣注意。而端木先生卻是個「三國」迷,他書桌上常擺一本《三國演義》。先生不來,我就偷著看,看得非常的有味。這書,幫助我長了不少的文字知識。其二,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千家詩》,要求先生教給我讀詩。先生當然答應。但先生自己並不會作詩,除了教給我「山外青山樓外樓」就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而外,並無一個字的講解。但奇怪,我竟念得很有味,莫名其妙的有味。

  十一歲半,我回到安徽潛山原籍,在本鄉村裏讀書。這個讀書的環境很好,是儲姓宗祠附設的聖廟。廟門口一片廣場,一棵大冬青樹,高入雲霄,半畝圓塘,圍了廟牆。廟裏只有三個神龕,其餘便是大廳和三面長廡,圍了個花檯子。我和弟弟,靠牆和窗戶設下書桌。窗外是塘,塘外是樹,樹外是平原和大山。因為我已讀過《千家詩》,對我的讀書幫助不少。但先生是個老童生,一腦子八股,同學全是放牛小孩,完全和我城市的同學異趣。也唯其如此,我成了鐵中錚錚了。這時,我自己有一部更好的《四書白話解》,而且有精細的圖。我在圖上,看懂了「乘」是八馬拖的戰車,我又瞭解了井田是怎麼個地形。抄他一句成語:「文思大進。」因此,半年之內,除了《禮記》,我把「五經」念完了。先生來了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樂也」,要我作八股,居然逼得我作成了「起講」。又要我作試律詩,這就吃不消了。一個虛歲十一歲的小孩子怎麼會平對仄,紅對綠呢?我被先生逼得無法可治,只有拿了一部詩韻死翻。就這樣填鴨式的,在半年之內,我搞懂了平仄。而對《千家詩》,也更覺有味了。

  這一些,可以說先生沒教我,全是瞎貓碰死耗子,我胡亂碰上的。而我真正感到有味的,還是家藏的兩部殘本小說。一部是大字《三國演義》,一部是《希夷夢》(又名《海國春秋》)。另有一部《西廂記》,我卻看不懂。後來,又看到一本殘缺的《七國演義》,就是孫、龐鬥智的一幕,我也深深地印在腦筋裏。不過,這時,我已懂得《左傳》,也把它當故事看。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左傳》上一些字句,可以說是那故事性的文字引動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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