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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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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步雲笑道:「為數無幾,再說吧。」 水尚功聽他的話音,似乎有所需索,自己是向來旨在這運動差事上花錢的,況伍步雲念起同鄉之情,又把差事弄到了手,當然不能把禮送輕,因此開了一千元的支票,雙手遞給伍步雲。笑道:「這一點兒數目,不成敬意,大家既都在政治上活動,共事的日子很長,以後兄弟再當幫忙。」 伍步雲心想,藉故敲一個小竹杠,弄個二三百元而已。不料水尚功一出手便是一千元,心想這個傢伙,手頭很散,不要輕鬆放過了他。這樣一想,立時把臉色一正,表示極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道:「那是,政治上合作的日子很多,原不必在一個時候,一件事上,分什麼彼此。可是你老哥這一次接手,正趕上趕辦河工。只要開報銷的時候,從寬一點兒算去。這些款子,真是九牛之一毛。」 水尚功又作揖打拱,說了許多好話,才把伍步雲敷衍走了。伍步雲臨走之時,還是板著臉的。一坐上車去,心裏一癢,就不由得要笑出來。心想,北京城裏,窮起來是無路可走,要發起財來,走道都有大元寶絆腳。不料遇到這樣一個傻瓜,三言兩語,就弄了他一千塊錢。他越想越樂,一直笑了回去。水尚功哪裏知道院裏的事,總以為是伍步雲幫的忙。 到了晚上,接著李逢吉的電話說是命令已經交付印鑄局。同時這消息,也就為水利局他手下幾個親信所聞,連夜就來道喜了,其中有個科員計多才,倒工於心計,當時便改口,不住地叫督辦長,督辦短,因道:「這河工局原任督辦,是長江巡閱使的人,他在南方就好些個差事,是南北兩邊跑的。據多才打聽,他已經南下一個星期了,一兩天之內,就要來的。等他來了,恐怕他要用延宕手段,緩不交代。現在莫如趁著他還沒來,明天我們先去接了事再說。我們有政府的明令,將來就了事,生米煮成熟飯,他還能怎麼樣?」 水尚功一聽他這話,也是有理。當天晚上,和大家商議了一陣。次日早上八點鐘,便吩咐聽差打一個電話給河工局,說明本人十一點鐘到局就任。偏巧河工局這個衙門,向來是下午開始辦公,而且公事不大忙,辦事人員,也不過三停到個一停,其餘的便要茶房代為劃到。若有什麼急事,叫茶房臨時打電話或派人去找。每節多給茶房幾個賞錢,也就成了。這樣的事,處長科長倡之于前,科員辦事員,和之於後,相習成例,誰也不以為怪的。 水尚功這時打了電話到河工局去,不但職員一個未到,就是局裏的茶房,也都睡著早覺,沒有起來。電話叫了半天,方才叫通。那邊是茶房接的電話,並不曾聽見說督辦已經換人。現在突然有個新督辦打了電話來說是要到任,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正要在電話裏嚴重質問,是哪裏來的督辦。恰好聽見同事的紛紛擾擾地說,督辦換了人,命令都登在報上了。茶房聽見這樣的消息,立刻對電話機換了笑容,說道:「是,是,衙門裏這就預備。」 這一下子,衙門裏亂成了一團。凡是各司員有關係的茶房,都紛紛地向外打電話,通知一切。無電話可通的,還親自跑去送信。衙門口的傳電處,把兩面大國旗,橫七豎八,早在衙門口升將起來。督辦室裏的茶房,也就掃地擦灰,揩抹桌凳,鬧個不停。有些接了電話的員司,青天聞霹靂,得了這個消息,不敢耽擱,趕快跑到衙門裏來。到了十點半鐘,來了兩個科長,七八個科員,此外,實在來不及到,過了一會兒,水尚功坐著一輛汽車,風馳電掣,開入衙門。茶房一見,早就喊道:「督辦到!督辦到!」 汽車停了,水尚功走下車來,兩個科長便迎了上前,對水尚功一鞠躬,各遞上一張官衙名片。水尚功看了一看,就由兩位科長,迎入督辦室。水尚功初到一個獨立機關,這種就職典禮卻不肯含糊其詞,便對兩位科長道:「請二位通知各位同事,在大禮堂接見吧。」 兩位科長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來。這兩位科長,一個是祖詒謀,一個是全有智,倒是兩個老手。退到院子裏,彼此一商量,這事怎樣辦?連兩個科長在內,也不過九個人,怎好在大禮堂謁見督辦?全有智道:「可不是,禮堂又大,弄上八九個人去接見,越嫌少,那真成了笑話。」 祖詒謀道:「那怎麼辦呢,督辦又不是老上司,這事不便先告訴他。」 說時,伸起一雙手,不住地抓頭髮。全有智笑道:「我倒有個救急的法子,這裏的茶房,裏裏外外,恐怕有十多個人,除了督辦室的茶房而外,其餘的茶房,督辦未必認得,叫他們各找一件馬褂穿著,站在我們後面,模模糊糊也就搪塞過去了。」 祖詒謀道:「法子是一個好法子,可是讓他知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全有智道:「反正只有一會兒的工夫,他未必知道。現在多湊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不然的話,他要一鬧起來,我們兩個科長,首先要負責任。」 祖詒謀一想,也只有此法可用,趕緊就和茶房商量。茶房先是不肯,後來是全有智做主,說是去一個人,給一塊錢。這一筆錢,就由不到的這些員司,公攤出來。茶房為著一塊錢的緣故,有十二個人願去。但是馬褂子又發生了問題,七拼八湊,只湊出兩件馬褂。祖詒謀因為已經耽擱三十分鐘了,不能再延擱,便帶著辦事員和茶房,在大禮堂齊集。齊集已畢,兩位科長,就到督辦室去請水尚功。可是那十二位茶房冒充的老爺,站在人後,戰戰兢兢,總有膽怯。站在老王前面的老李,退到老王後面。 老王一見,複又退到老李後面。有兩位穿灰大布長衫的,光著頭,又沒戴帽子,自己一看,也不像官,回頭給督辦看見了,落一個當堂出醜,那是何苦?因此先溜了。這其間又有兩個茶房,剛才喊總長到的,就是他。心想督辦一下汽車,就看見我嚷嚷,我要冒充局員,怎樣冒充得下去?於是也溜了。越溜越少,後來只兩個穿馬褂的茶房沒走。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水尚功隨著兩位科長,走到大禮堂來,舉目一看,只見禮堂中央,只有上十個人在那裏晃蕩晃蕩地站著,滿心想在大庭廣眾之間,大出一個風頭,不料只有這幾個人,零落極了,當時便問全有智道:「全域子辦事的,就只有這幾個人嗎?」 全有智漲著一張通紅的臉,口裏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連道:「是,是,這裏原來是晚衙門,大概……」 說到這裏,偷看水尚功的臉色,見他十分懊喪,便把這話忍回去了。水尚功道:「大概什麼,難道這局子裏多少人辦事,科長都不知道嗎?」 大家一看督辦走來就在發脾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大禮堂上如擺著一群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水尚功原預備著一篇洋洋灑灑的演說詞,打算先將大政方針,宣佈一番,現在一看這種情形,滿臉子不高興,哪裏還能有什麼意見說得出來?當時紅著臉對大家說道:「向來我只聽見河工局情形腐敗,倒不料腐敗到這種樣子,諸位今天來的人,總算還是認真辦公的人,其餘沒有到的,我要重重地懲罰他們一下。」 說時,把手只摸嘴上兩撇鬍子。說完了,將手往下一摔,抽身便向裏走。走到督辦室,接連就吩咐下去。所有到了衙門裏來的人,都親自到督辦室來親自劃到,劃一個算一個。這樣一來,幾個冒充老爺的茶房,是不敢上前,依然是八九個人,戰戰兢兢地到屋子裏來。水尚功坐在公事桌正面,犄角上,擺下了一張白紙,一副筆硯,讓來的人各在紙上簽個名。進來的人,先向水尚功一鞠躬,然後拿了筆,一面偷看水尚功的臉色,一面一筆一筆地寫著姓名,將姓名寫完,然後輕輕悄悄地,將筆放下,望著水尚功的臉,站立在那裏,好像是靜等著回話。 這時水尚功坐在那裏,氣得鼻子裏呼呼透氣,眼睛向著窗戶外,看出了神。所有簽名的人,寫好了,不敢走,都站在一邊。水尚功一回頭,看見他們,直挺挺站著,以為他們還有什麼要說,便道:「公事辦到這步田地,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嗎?走吧,我自有辦法。」 大家聽了這話,誰又敢辯論,都退出去了。當時水尚功要顯一顯手段,就接連下了五道手諭,其文如下: (一)本督辦今日就職,各處人員,僅九人到局,似此藐視公務,殊屬不成事體。除已到之七科員外,其餘人員,一律著記過一次,以示儆戒。 (二)本督辦今日就職,第二科長全有智、第三科長祖詒謀,雖皆到局,但其兩科人員,到者極少。該科長督率無方,咎所難辭,著各記過一次。 (三)本督辦自即日起,更改本局辦公時間,由上午六時至下午四時止。科員須在六時以前劃到,過時者以曠職論。 (四)本督辦自即日起,不時巡視各科,如否有到局而不辦公者,亦以曠職論。 (五)本督辦今日到局,見有職員不穿馬褂不戴常禮帽者,此大不敬。旋亦自知無禮,即行退去。以後到局人員,務須衣貌周全,以壯觀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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