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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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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步雲道:「你這話是不錯,我明天一定要向他開口。但是我的意思,是想和他先做成朋友,將來內閣有更動的時候,就可以弄閣員做了。」 伍太太聽了這話,倒不覺一笑。伍步雲道:「你笑什麼?以為我這是自吹的話嗎?我早聽見人說,唐總理有請我為閣員之意,我倒是不大相信。據今日這番客氣而言,他未嘗無此意哩。不要說閒話吧,讓我快快地作壽序吧。這一篇壽序,是用總理的名字出面,可不能含糊呢。」 伍太太見伍步雲是這樣興高采烈,也就以為他這次作文章,有莫大的責任,對家裏一些小孩子說,你們別嚷,你爸爸要替總理作文章。於是伍步雲在屋子裏轉了幾個圈,又躺在床上抽了兩根煙捲,這才覺得有些意思,然後走到小書房裏去,搖頭擺尾,作起文來。伍步雲整鬧了大半夜的工夫,打了一段草稿。哼著默念一段。默念之後,身體作為三段動作,兩腿支架抖動,身體微微地搖晃,腦袋像按了什麼機關一般,老是由左向右搖擺,一直到又作完了一段,要哼著來念,才停止動作。他搖了便念,念了又搖,左手的手指頭,還夾著一根煙捲,老是放在桌子邊下。等到有工夫來抽一口,煙已完了。文已作完,兩盒炮臺煙捲,也就抽得乾乾淨淨。 到了三點鐘,伍步雲這才揉著眼睛去睡覺。一覺醒來,自己以為不早,趕快披衣下床。拿表一看,卻還只有七點鐘。既然起來,也就不再睡了,洗了一把臉,趕緊就把那篇壽序恭恭敬敬地謄清。倒是謄清以後,人的精神很是疲倦,倒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一點鐘方才醒過來。伍太太便道:「你既然約定去會總理,就快去吧。情願客等主人,也別讓主人等客。」 伍步雲一想,這話也是,袖著那篇序稿,便到唐宅來。唐雁老向來是十二點鐘起床,一點半鐘吃早餐,這個時候,早餐還沒用過,便請伍步雲見面。伍步雲見了雁老,一鞠躬之後,掏出那篇序稿,笑嘻嘻地雙手捧著呈上。 唐雁老接過序文,從頭至尾,先看了一遍,覺得還有點兒意思,然後又重新默默地念著。伍步雲坐在一邊,伸著老長的脖子,瞪著眼睛,只看雁老臉上的氣色。見雁老先是晃了幾晃頭,然後又點了兩點頭。這個樣子,竟是大表同情的意思,心裏很是高興。後來唐雁老把全篇文字看完,將鬍子摸了幾下。 伍步雲連忙站起身來,欠著身子笑道:「實在不大好,因為昨天回去得匆忙,沒有時候,所以作得不十分仔細。連打稿和謄清,僅僅只有一個半鐘頭,這實在是沒有法子工整。」 唐雁老用左手一個食指,緩緩地摸著鬍子,右手還捏著那張稿子在手上,定著眼睛靜靜地沉吟著看。看了一會兒,將稿子放下,然後點了一點頭道:「很好,就是要我作,也不過作到這樣子。」 說時,點了點頭,又說了一句「很好」。伍步雲蒙唐雁老連贊了幾句「好」,渾身一陣麻酥,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當時含著微笑,連說了幾句「不敢不敢」。唐雁老斜躺在床上,默然了一會兒,然後向伍步雲道:「現在工夫很閑嗎?」 伍步雲聽那口音,知道是唐雁老要給他事做,又覺有一陣涼氣,從腳板上直透頂心,對著雁老只是極力做出笑容,口裏嘰嘰喳喳了半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費盡了吃乳的力氣,定住了神,然後才對雁老說道:「步雲現在算是賦閑,並沒有做什麼事情,本來想求總理栽培,因為總理是用人以才的,步雲什麼才幹也沒有,怎敢來冒瀆呢?」 唐雁老笑道:「現在我這裏倒虛閑了一件事,因為舍親調到四川去了,一刻兒還找不到這樣一個熟手,步雲你怎麼樣?能幹嗎?」 伍步雲聽說,立刻站起來,給雁老一鞠躬,說道:「總理這樣栽培,步雲是感激莫名,唯有鞠躬盡瘁,以圖報稱。」 說畢,向雁老又是一鞠躬。唐雁老道:「你既然願意辦,我這就吩咐逢吉去辦稿,你明日就可以到差了。」 伍步雲感激到了萬分,一時竟說不出怎樣報答的好。當時因雁老有事,不能多談。告辭出來,坐上車子,一個人靜靜地想著,總覺唐雁老這種厚恩,實在沒話去形容。從前只有自己的父親,不必向他要什麼,他能自動地給你。這樣看來,唐雁老的恩惠,竟在自己父親之上。我伍某人何德何能,憑空一躍,就讓他提拔我做了秘書長幫辦。這個缺原是他小舅子幹的,他現在把這事給了我,不啻把我當小舅子了。這樣的恩德,實在讓我五體投地了。越想越把心事衝動,後來竟不覺流下淚來,一直到家,眼睛裏還是淚汪汪的。 伍太太一見他這種情形,大為詫異,便問道:「怎麼樣,總理說你的文章作得不好嗎?本來我就覺得這事太奇怪了,你和他一點兒交情沒有,他怎樣會賞識你的文章起來呢?」 伍步雲道:「太太!你這話說了不要緊,可真有些口過,他老人家是十分提拔我,已經給我秘書長幫辦了。一見情同……」 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然後接著道:「骨肉一般還要怎樣提拔呢?」 伍太太道:「這話是真的嗎?我倒不料這總理給你的差事,給得這樣快。」 伍步雲道:「這算什麼快!昨日總理和我見面的時候,他就要面許我的差事了。我覺得這事太突兀,怕人要疑心的,所以他那一句話,屢次要說出來,我卻把話極力引開去,不敢往上面說。」 伍太太道:「這幫辦的地位,和顧問的地位怎麼樣?」 伍步雲道:「那怎樣能比?差得遠了。總理下來是秘書長,秘書長下來,就是我。總理的事,多半是秘書長去辦的。秘書長若有事請假,這總理就不啻我做了。你瞧瞧這事有多麼闊?顧問是閒散人員,那怎樣能相比呢?」 說話時,伍步雲家的小聽差,從外面買了東西回來,說道:「老爺這還多兩毛錢。」 伍太太道:「二毛錢不算什麼,你就拿去吧。可是你以後別叫老爺,應該叫幫辦了。明天國務院裏,就要把幫辦的事發表,明天幫辦也就到差了。將來幫辦一干長了,你們就都有好處,知道嗎?」 小聽差也不知道幫辦有多大,但是太太既然這樣重視,料著這事也就不會小,連答應了幾個「是」。聽差一出去,告訴車夫和老媽子,老爺有了好差事。伍步雲夫婦在屋子裏聽著,不由得相視微笑,這一種樂趣,真是弄得人心癢難搔。大家快樂了一夜,次日一早,就接著院裏的電話,院令業已發表。伍步雲不敢耽擱,馬上就提著嗓門嚷道:「叫老王拉車呀,上衙門,上國務院。」 伍太太道:「老王,今天幫辦初次上衙門,把車子要擦得亮亮的。」 老王知道今天老爺要上新衙門,也是格外高興,便走到院子裏,連答應了幾個「是」。伍步雲就在這得意之中,到了衙門了。他是一個幫辦,地位很高,只要見了總理和秘書長就可辦事了。這時總理是沒有到院,秘書長李逢吉又是朋友,也無所謂參謁,因此就開始辦起公來。第一天初來,到沒有辦什麼事。到了第二日,唐雁老交下一個條諭,把水利局會辦水尚功,調任京東河工督辦。 伍步雲得了這個消息,靈機一動,就想趁此小顯手段。原來這水尚功,和伍步雲是同鄉,也曾在會館裏大團拜的時候,有幾次會面。這人不過三十多歲,是個世家子弟,手邊還有幾個錢。所以他做官,錢倒不在乎,只要名聲好聽一點兒,他就滿意了。他在政界上晝夜地鑽營,慢慢地爬到做了水利局會辦。據一般朋友說,他的官運已很好。但是他一想,這不過是一個二掌櫃,用人行政,那倒不說,人家一稱呼起來,總是一個會辦。這會辦的名稱,就很嫌它不好聽。因此在政界方面,依舊努力進行。機關繁簡不論,總要獨立的才心滿意足。他手上有的是錢,只要在府院有些關係的人,就極力用金錢去聯絡。 這個時候,知道京東河工局的督辦,有換人的消息,他就接二連三,托人到院方去說項,物質方面的貢獻,更不消說。恰好原任河工督辦,工程辦得不好,立時要撤差,因此唐雁老就下了條諭,叫伍步雲去辦令稿。伍步雲一想,這水尚功是一隻肥羊,他已落在手上,豈可輕易放過。因此便和李逢吉商量,總理這個條諭,事先曾和秘書長提過沒有?李逢吉道:「事先並沒有提過,但是老水運動這個缺,是日子不少了。」 伍步雲道:「好在今天還不是閣議的例期,不如晚上問明瞭總理,再辦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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