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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王坦本人又托了許多人到公府裏去說項,總統被他們麻煩不過,只得照例把第一個鎮守使升了仇世雄遺缺,省長就給了王坦。在命令未發表以前,王坦就得了消息,便暗地告訴請願代表,以後請願不要提「楚人治楚」四個字了,因為那位督理也不是本省人,自己做省長,少不得是他的副手,怎樣可以觸他的忌諱?代表得了信,於是只單提擁護王坦為省長。過了幾天,命令發表出來,王坦的大門口,立刻車馬塞途。大門口的那盞電燈,向來是有客來了,才讓它亮著,現在可是敞著電門,不到天黑燈就亮了。一夜到天明,燈都是亮的。這樣一來,連這胡同,都跟著熱鬧起來了。

  恰在這個時候,是王坦五十九歲的壽誕。做壽的規矩,照例是做九不做十的,這正是新任王省長的花甲一周,六十大慶之期。這個消息先是王坦左右兩三位親信傳說出來,不到半天的工夫,各處都傳遍了。姜公望、高彌堅這時都是王坦准親信一流,得了這消息,便私下計議著,要怎樣送禮。薑公望道:「我們自己送禮,那不算什麼,必得多邀些人湊份子,我們來領銜,那才有面子。」

  高彌堅道:「既然是公湊份子,人數就多了。人數一多,份子就要分個層次,不能一律。這個層次,要怎樣的分法呢?」

  薑公望道:「衙門送禮,向來是分福、祿、壽、財、喜五個字攤派,我們也就分五層去辦得了,我想福字的份子,作為五十元,每矮一個字,差十元。」

  高彌堅搖著頭道:「那還了得?我們領銜的人,應該出多少錢呢?」

  薑公望道:「這會兒,王平老是省長了,送省長的禮,難道三塊兩塊的也好出手嗎?所以最少的也要出個十塊八塊,才像個樣兒。」

  高彌堅道:「你這話雖然有理,究竟怕不容易邀人。我以為莫如打一個對折,也許可以多湊合幾個人。」

  薑公望道:「這樣辦也好,我們先試試看。」

  二人約好,就分頭去辦理。薑公望知道他有七八個同鄉的大學生,在北城組織了一個寄宿舍。他們因為畢業在即,都很希望,找一條出路。要說讓他們接近王省長,他們決沒有不幹之理?這樣一想,便來找這班同鄉。這幾個同鄉,有一位叫王少雲的,最是有錢,薑公望到此,便先來拜他。王少雲因為是個有錢的學生,同鄉常常向他借錢。他先是不知道同鄉的情形,三四元的小數,倒也肯移動,可是錢一借去,永沒有人歸還的。自己又是一個老實人,見了人的面,就說不出話來。開口向人要債,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不還,也只得罷了。從此以後,他為避免同鄉借錢起見,除了幾個極熟的同學而外,什麼人他也不來往。今天薑公望來拜訪,在平常他也是不見的。現在他紛紛地聽到人說,王坦做了省長,都是姜公望一班人請願的力量。這薑公望回得省去,將來是王坦第一等的親信。認識了薑公望,不啻認識了王坦,今天他來拜訪,豈可交臂失之,因此趕快找了一件馬褂穿上,迎到大門口來。

  薑公望取下帽子,點了一個頭道:「閣下是王先生吧?我們好像在哪裏會過。」

  王少雲勉強放出一陣笑容來,說道:「是的,會過的,請姜先生裏面坐,先生貴姓是?……」

  問了這一句話,知道錯了,紅著臉道:「哦!是姜先生,姜先生台甫是?」

  薑公望見他這種忙無所措的情形,就料定了他是個無用的人,點著頭,搖著手上的手杖,大踏步走進去了。坐下來談話,薑公望敞開來一談,那個大佬和他有交情,那個名人和他有來往。王少雲聽了,只有答應「是的」份兒。

  後來談到請願,薑公望道:「總統本來是我的老師,我因為他是個闊人,不犯著去找他。所以他一直做了三年的總統,我都沒有去拜老師。逆料他貴人多忘事,也未必記得我。不料那天在幸福齋接見,一看見我,他就認識了。他搶上前一步,執著我的手說:『老弟老弟,多年不見了。這一向子,你在什麼地方?』大家看見總統和我握手,都為之愕然,我就從容不迫地鞠了一躬,答應著說:『這一向都在北京。』總統說:『你既在北京,為什麼不來見老師?難道老師做了總統,就不認識學生了嗎?』我們這樣一談交情,把請願的事,都擱在一邊。後來還是我提起,今天是代表同鄉來請願的,請求老師俯納所請。他因為當著大眾的面,答應考量考量。到了次日,就單獨把我傳見。我一說王平老人很好,他就知道我的意思,說是把省長給他。老實說,老平這個省長,得我的力量,不在小處。」

  薑公望越說越高興,說到後來,就真像跟總統有了濃厚的交情一般。什麼大事,都可以辦到。等到他談鋒稍止,王少雲禁不住問道:「既然總統和姜先生有這樣好的感情,總統一定要請姜先生出來做事的了。」

  薑公望道:「他很有這個意思,想要我在府裏當一名秘書。不過我很想回南去混混,打算和王平老要一個獨立機關的事玩玩。不瞞你老兄說,我筆墨是荒疏得厲害了,很想找兩位懂詩書的青年,給我幫一幫忙。但是讀書的人,哪裏又有功夫去謀差事呢?最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能合我的條件。其一,是不減書生本色,其二,能做事又不沾染官場習氣,你老兄路上,有這種人嗎?」

  王少雲一想,肥豬拱門,這是運氣來了,鐵板也擋不住的事。聽他所提的條件,我竟樣樣都可湊合,這不是萬年難得的機會嗎?可是機會是有了,人家是叫我代他找一個人,並不是請我。我要毛遂自薦起來,未免顯著見財起意。這個且不管他,這句話怎樣對人說,也就得考慮考慮。心裏只在暗算,臉上卻現出躊躇不定的樣子。

  薑公望冷眼一看,已知道他上了釣鉤,自己依舊是當著不知道,卻和他道:「這回王平老回省去,非比平常省長的調動。他一到了任,大刀闊斧,就要把現飯桶,全盤開刀。然後將自己要用的人才,分別安插下去,總要把省政大大地洗刷一番。這樣一來,自然要用好些個人。所以想出來做事的青年,這倒是一條極好的路子。」

  說到這裏,回頭望了一望窗戶外面,然後低聲笑道:「而且現在還有一個極好的機會,就是和王平老沒有什麼來往的人,一樣有路子可走。」

  一面說著,一面將兩手按著桌子,把頭向前一伸,說道:「王平老不是做六十整壽嗎?若是在這個日子,做一點兒人情,彼此就認識了。」

  王少雲聽了,也不禁笑起來,說道:「送禮這事,倒不怎樣為難,不過一送了禮,就要向平老找差事,那似乎有些不大合適吧?」

  薑公望昂頭一笑道:「王先生,你究竟是個老成少年,沒有脫除書生積習,這個年頭兒,明買明賣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借著送禮攀交情,那正是上一等的運動法子了,你還覺得不體面嗎?」

  王少雲想了一想道:「就像兄弟,是不敢說出來做事。可是對於同鄉的老前輩,敬重敬重,也是應該的。若是現在送平老一份禮,平老肯受嗎?」

  薑公望兩手一撒,笑道:「人家正是敞開來收禮,怎樣會不受?」

  王少雲道:「禮要怎樣的送法呢?」

  薑公望見他問到這裏,正是機會了,便道:「你老兄果然願意送禮,那倒好辦。我有一班朋友,他們正在湊份子,給你帶上一個名字就得了。」

  王少雲道:「有多少人湊份子?」

  薑公望道:「那可多了,恐怕有好幾百人吧?」

  王少雲聽了這話,又猶豫起來。心想幾百人裏面,湊上一股份子,王平老怎樣會知道?那錢算白花了。薑公望見他半晌沒有作聲,明白他的用意,便道:「人多不要緊,原分著層次呢。他們是分福、祿、壽、財、喜五個字送禮。認福字股份,每人是二十五元,以後低一個字少五塊錢。出錢多的人,開名單的時候,可以把名字開在前面。王平老是個精細人,哪裏也不肯得罪人的。這種名單和收禮簿子,他自己都得檢查一回的,決不會漏了。若是你老兄願意讓平老特別注意的話,可以邀些人,湊成一大股,在總名單上。把你列在幾個領銜的人裏面,那就格外好看了。」

  王少雲道:「領銜的人,也像代表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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