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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仇世雄正在高興之上,去了階級觀念,親自出來招待,大客廳裏,坐滿了的人。仇世雄在大眾之間,來往周旋,便道:「蒙諸位款待,我很感謝。今天我們既然是要大樂一天,就不必客氣,還講什麼禮節。要樂要玩,諸位全可以隨便。好戲要到晚上才有,白天諸位要打牌,要推牌九,或者打撲克,全可以隨便。」

  大家先聽了仇世雄的話,你望著我,我望你,不好作聲,都只笑了一笑。仇世雄道:「要來,自然我也在內,不知道有哪幾位肯和我在一桌。」

  張國安道:「督理若是要打牌,我可以陪一個。哪!還有王參謀,一定可以加入的。」

  仇世雄就拍著王家慶的肩膀道:「怎麼樣?咱們好久沒有在一處打牌了。」

  王家慶道:「可是可以的,不過牌大了,就陪不上了。」

  仇世雄笑道:「咱們都是自己人,誰還不知道誰,輸個一萬兩萬的,你還在乎嗎?」

  王家慶道:「除非有督理在場不要緊,不然是不敢的。」

  仇世雄道:「這話怎樣說?」

  王家慶笑道:「贏了固然是有錢拿著走,若是輸了,就可以向督理辦臨時借款,不是不要緊嗎?」

  仇世雄哈哈大笑道:「我這是輸贏兩吃虧了,哪兒有這樣的好主子可找,我願意去找一位。」

  王家慶笑道:「借雖然是借,那不過臨時移挪一下。聽督理這樣說,好像我借了錢就不肯還似的。這樣說,越發地要陪督理打一場,反正是不花錢啦。」

  大家說笑了一陣,仇世雄道:「二位既然答應來,可是還差一角,哪位肯來湊齊這一副場面。」

  說時,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走了進來。他穿了青摹本緞長袍,絳色摹本緞馬褂,戴著一頂紅頂小瓜皮帽。手上拿了一根手杖,當著拐棍,一步用棍子一戳地,彎著腰對仇世雄拱拱手,說道:「恭喜恭喜。」

  原來這人是仇世雄的老同事,仇世雄當第一旅長的時候,他當第二旅長。因為是綠營底子出身,不合於帶新軍,所以仇世雄往上升,他就往下落了。不過當年他駐防的地方,是一個邊區,他雖然是個小旅長,山中無老虎,猴子為大王,他在那裏,很闊了一陣,敞開來,種了三年鴉片,收了三年煙捐上腰,家產就在百萬上下了。他姓富,雙名彥權,人家卻故意把他名字叫錯,叫成富煙捐。這時他恭喜了兩聲,仇世雄道:「老大哥,我有什麼可喜,什麼可賀呢?」

  富彥權笑道:「是呀,我一進門,看見這裏滿堂賓客,熱熱鬧鬧,好像有什麼喜事似的,我就隨便道起喜來。你這一提起,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仇世雄道:「你瞧我這位大哥是多麼模糊,自己給人道了喜,自己孰是莫名其妙,這事可是太有趣了。」

  富彥權笑道:「誰不知道富煙捐又外號糊塗蟲,還用得著我來瞞你們嗎?」

  大家一聽,都笑了。仇世雄道:「我們現在打算湊一桌牌,正缺下一位,你來得正好,我們這牌算打成功了。」

  富彥權道:「這兒有的是人,為什麼要等了我來,才能湊成。」

  仇世雄道:「你不是自己承認了是富煙捐嗎?誰不知道富煙捐發過一注子財,不贏你幾個錢,應該贏誰的錢呢?」

  富彥權道:「還不定誰輸誰贏呢?督理別看我年老,我是合了戲詞上的兩句話,虎老雄心在,言邁力剛強。」

  他說時,手上拿著手杖的鉤子,手晃著在空中繞了一個圈圈,於是兩隻手比著勢子,腳接上一頓,嘴裏又卷著舌頭,說了一聲「得得嗆」。這一來,大家越發笑得前仰後合。本來在這種地方,大家因為主人是上司,不敢怎樣放肆,都覺得沉悶。現在來了這樣一個滑稽老頭子,突然改變了空氣,大家都不免歡喜起來。仇世雄對張國安道:「張師長,你看我們這位老大哥這種情形,像文明戲裏的小丑不像?」

  張國安還沒有說話呢,富彥權在身上掏出一個眼鏡匣子,取出一副大框眼鏡,趕忙向鼻子上一架,笑道:「這樣一化裝,那就更像了。」

  說畢,將頭低著,眼睛可由眼鏡框子上面射出來看人,笑道:「諸位以為這種神氣對嗎?」

  這時大家不但是大笑特笑,而且跟著鼓起掌來。仇世雄道:「今天咱們不用聽戲了,就瞧這一班人,也夠樂的了。」

  張國安笑道:「富老先生今天很是高興,若是打牌,我看一定贏錢。」

  富彥權笑道:「張師長,你不用把這話騙我上鉤了。你就不說這話,我也是要來的。一來是督理的面子,二來我也就喜歡耍錢。到了這裏,我還會臨陣脫逃嗎?」

  仇世雄道:「既然如此,好極了。事不宜遲,我們就動手。」

  富彥權笑道:「督理這樣高興,不要有興而來,無興而返,回頭打一個大敗仗,可要埋怨我們這些人合夥兒來騙錢了。」

  仇世雄道:「你以為這錢是我輸定了嗎?也許是你們湊合著再送上一批禮物呢。」

  大家一面說笑著,就由仇世雄引他們到了一間靜室來。那些聽差,最歡迎的是伺候打牌這種差事。一抽頭,總有個幾百元,聽到打牌的消息,大家忙成一團,早把場面擺好,仇世雄因為王家慶有言在先,輸了要和督理借錢。他們雖然說的是笑話,也怕他們輸了錢,真要這樣辦起來,那就允許不好,不允許也不好,便對富彥權笑道:「大哥,我和你拼上了,各人先拿出一萬塊錢來,收買籌碼。將來誰贏了籌碼,誰就兌錢走。省得下場的時候,輸家開支票,有些心疼。」

  富彥權道:「怎麼講?督理怕我輸了會賴賬嗎?」

  仇世雄道:「那倒不至於,但是我可有點兒這個脾氣。你不是說我輸定了嗎?這樣一來,你贏了就保險可以拿走。」

  富彥權聽說,果然就開了一張支票,笑道:「這一萬塊錢,輸光了是沒有話說。若是沒有輸光,把這張支票做押賬,我明天拿現款來取支票,這辦法成嗎?」

  仇世雄道:「只要下場拿到錢,什麼辦法都成。」

  張國安見他兩人這樣比著現款,自己若是置若罔聞,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對王家慶望了一眼,王家慶手上拿著一根雪茄煙,在夾火柴的銅夾子裏,取了一根火柴,俯著身軀,將火柴在匣子上擦。擦了一根,又擦了一根,接上擦了四五根,還沒有燃著。他心裏卻只是打主意,怎麼拿出一批款來打牌。張國安也過來擦火吸煙,順便將手上燃著的火柴,遞給王家慶,因輕輕問道:「你手邊款子現成嗎?」

  王家慶道:「手邊下哪有許多錢?我的款子,又全存在天津銀行裏,不能開支票。」

  張國安道:「那也不要緊,我給你開一張支票墊上,你贏了不成問題,你輸了將來到天津提款還我就成了。」

  二人商量了一陣,就由張國安開了兩張一萬元的支票,也交了出來買籌碼。仇世雄道:「你們都是支票,我就拿現洋吧。」

  就吩咐聽差,在賬房裏,提一萬元的鈔票,同樣地交出來,好在鈔票都是百元一張的,並不嫌累贅。大家將款交足,就動手打起牌來。仇世雄打牌的手腕,也像他做官的手腕一般,小牌不和,專做大牌。他上手便是富彥權,打牌極肯用心,知道仇世雄貪心重,扣張子扣得非常厲害。打了四圈牌,仇世雄還沒有開張,籌碼早是輸得精光了。其餘三家,多少都贏了些錢。大家把籌碼拿出來,就把旁邊桌上封存的鈔票,兌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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