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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唐雁老用手理著鬍子,點著頭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取下雪茄在桌沿上敲著煙灰,望著洪麗源道:「麗源,你看這事,我應當怎樣辦?」

  洪麗源因為是個銀行家出身,早就以唐閣的財政總長自許,他早三年前,就和唐雁老方面的人物,不斷地來往,一點兒也不談政治上的問題,唐雁老有什麼銀錢上的事,他總極力地籌劃,雖然吃一點兒小虧,他也在所不計。因此一來,他很得唐雁老的歡心。唐雁老沒有說把他拉進內閣,他自己也沒有說,要加入唐內閣,可是外面的人,沒有一個不說他是唐閣財政總長的。有些善於運動的,早就在洪麗源面前獻殷勤,想當一份小差事。由此一來,洪麗源他就自居于總長不疑了。這時候唐雁老磋商內閣事件,關於財政,便來問他,好像已默許他為財政總長似的,這一喜,就不可言喻。這時他現出那從容不迫的樣子,臉上略帶著笑容,對唐雁老道:「只要我們閣事成功,一兩百萬款子,當然沒有什麼大問題。況且這經略費,是正正堂堂的開支,又不是報銷不出去的。蔣子秋果然把這樁事做疏通的條件,我們倒樂得承認。」

  唐雁老道:「麗源,你有這種把握嗎?」

  洪麗源笑道:「把握我是不敢說,但是督辦真要有什麼財政問題,銀行界一方面,總可以極力奔走。」

  唐雁老道:「要幹就大家幹,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台下。我上臺,財政的事,自然是你幹。所以有把握沒有把握,我全靠聽你一句話。」

  唐雁老當著大家的面,索性把話說明瞭,洪麗源自然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便道:「大家總是聽督辦的命令,督辦怎樣吩咐,就怎樣去努力。現在我們暫且作為蔣子秋要提這一個條件,不妨派人到他那裏去,試探試探口氣。」

  唐雁老對大家望了一望,問道:「你們看這種辦法怎麼樣?若是他並沒有這意思,我們倒先說出來了,這種人是不好惹的。設若得一步進一步,再提別的條件,我們豈不是格外吃虧?」

  何鑾保道:「蔣子秋為人,雖然很愛錢,但是你若給他個很痛快,他倒不要你第二回。聽說他還有一個脾氣,最愛現洋,過賬開定期支票,哪怕一個錢算一個錢,他都不很歡喜。」

  唐雁老笑道:「十萬八萬用鈔票搬來搬去,那還可說。一兩百萬的款子,都要搬鈔票,那是怎樣搬法?」

  洪麗源笑道:「真有這個笑話,聽說老蔣從前沒有發跡的時候,人家給他錢,多少倒不在乎,最好是給他現洋。有一次,他討債,那人連本帶息,診他二十四兩銀子。因為知道他的脾氣,便說家裏現在只有現銀二十兩。山西銀號裏的匯票,倒是有一張二十四兩的。於是把銀子和匯票全拿出來,聽蔣子秋自擇。他一看見二十兩現銀,比從前放的債,已多出一二兩了,很是滿意。便道,我不要你一張紙,乾脆你把銀子給我,剩下的四兩,就算了吧。那人說,要痛快就痛快到底,我這裏還有些另碎銀子,大概一兩掛另,我全給你,你把借字還我成不成?蔣子秋說,看在現錢面上,我答應了吧。」

  唐雁老哈哈大笑道:「笑話笑話,該打該打!」

  洪麗源道:「蔣子秋這種愛現洋的毛病,聽說一直到做了師長以後,方才好些。現在雖然不要現洋,若以支票和鈔票並論,倒是喜歡支票,比較不如喜歡鈔票的多。」

  唐雁老笑道:「人家也是一個堂堂疆吏,不要形容過甚了,你們哪一位願到他那裏去走一趟。」

  龍際雲道:「鑾保可以去一個。」

  於是又對洪麗源笑了一笑道:「洪行長也可以去一個。」

  洪麗源道:「我不去吧,我和老蔣不很熟識。」

  龍際雲笑道:「銀行家是向來怕見這種角色的。因為去了,怕要綁票呢。但是這回去,明打五開鑼地送錢給他,何需他再綁票?洪行長只管去,我可以保你的險。」

  唐雁老道:「既然如此,你就去一趟試試看。」

  何鑾保道:「洪行長去,他一定另眼相看的,不妨去。」

  洪麗源笑道:「敝行是個破銀行,只有一些紙票,可沒有多少現洋,不見得歡迎吧?」

  說著,大家又取笑了一陣。然後決定,仍是推何、洪兩位前去。

  當天晚上一打電話問飯店裏,蔣子秋剛剛回來,於是何、洪二位,坐了汽車一同前來進謁。蔣子秋倒是很乾脆,不用他兩人開口,先就說道:「你二位大概是為雁老前來疏通的吧?嘿!我早就說了,我們弟兄倆的事,真用不著那樣大費勁兒,說成就成。昨天他對我說,我就說了准幫忙。我要口是心非,那就不夠朋友。何用得著你二位再來?」

  何鑾保向來是個善於說話的人,現在蔣子秋劈頭劈腦,先就揭開面具,露出本相,這倒叫他無法措辭,便笑了一笑道:「督練說的話,雁老自然是極端信任。不過雁老的意思,還有許多事要和督練商量,不能不派人來徵求同意。再說戚閣既然是有這種大變化,我們種種準備,也就不能再緩。」

  蔣子秋伸出大巴掌,由後脖子朝上一摸,摸到腦袋前面來,複又由腦袋前面向後摸,摸到脖子後面去。摸來摸去,接連摸了幾下,笑道:「徵求我的同意,什麼事呢,給陸軍總長我當嗎?」

  洪麗源看這樣的形勢,老是這樣說下去,一定成為僵局,便道:「那是笑話了,這個時候請督練組閣,督練還不幹呢,哪裏還會去當一個閣員?雁老是這樣說,這次督練為了內閣的事,由天津跑到保定,由保定又跑到北京,若說為朋友幫忙,這真夠為朋友幫忙的了。雁老想著,實在過意不去,就是好朋友,有話不妨說在頭裏,所以特意派麗源二人來請問督練一聲,督練有什麼事要雁老幫忙的沒有?雁老好有一個準備。譬如說吧?督練在經略使任內,哪一筆經略費,事過境遷,到如今沒有撥付。」

  蔣子秋聽到「經略」二字,就不由怒從心起,說道:「他媽的替國家辦事,總要像我這樣的傻瓜,國家才不會吃虧,我幹了一年多,弄是弄了地方上幾個錢。可是政府裏他就為了這個,不願意給我錢,共總欠下來一兩百萬。弄了幾個錢,全貼到公家裏面去了。不知道的,以為我發了財,其實我是有名而無實。你快別提這件事,提起來叫我窩心。」

  說話時,現出滿臉的愁容。洪麗源說道:「原是這樣,雁老才常常提到這件事。因此麗源就說,我們何不把這一筆款子給他解決了吧。」

  蔣子秋笑道:「什麼?這一筆大款子,你們能給我解決嗎?老弟,你台甫是哪兩個字?」

  洪麗源道:「也是麗源。」

  蔣子秋道:「你是以字行的嗎?二位老弟,都是一樣的了。麗源,這財政一席,雁老是非要你幫忙不可的了。」

  洪麗源笑道:「還全靠督練提拔一二。」

  蔣子秋道:「要我提拔什麼?全是雁老的事啦。」

  洪麗源道:「雁老都全仗督練幫忙呢,何況麗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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