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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彭如心道:「此言先得予心。總之,我若做了親民之官,決計不像現在一般人,毫無建樹。你替我想想看,還有什麼要做。」

  汪炳貴道:「門生一時想不起來,等我今天晚上仔細想想,明天索性把它寫出來,讓老師酌定。只要老師肯出山,我想小小一個縣官,一定做得極好的。縣官做好了,那時全省聞名,省長不是個聾子,一定要升老師做道尹的。做了道尹,要管許多縣,那更好辦了。不上兩年,一定可以有省長的希望。就是這樣做下去,老師一生的經濟學問,都不愁沒有發展的機會了。」

  彭如心聽他這話,極有道理,就像做了縣知事一樣,前途覺得未可限量,便道:「就是這樣辦,我明天直接對唐雁程說去,叫他弄一個缺。」

  汪炳貴也不料一番暢談,就把一個老夫子說動了。當晚回房,半夜未睡,擬了一個手摺子,列陳十大條款,次日一早謄好,送交彭如心看。雖然有幾款和他的意見不對,但是彭如心要做官的念頭,已經被他鼓起,不能收回。恰好這天唐雁老又派汽車來接他,他又去了。原來唐雁老敬重他,正因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不知道人情世故上這些變幻。加上一班闊佬,這個時候,立了一個濟世社,供奉濟癲和尚,天天干些扶乩作詩的把戲。

  唐雁老雖然是多少懂些科學的人,明知道這是搗鬼,自己冤自己。均是在社裏的幾個首領,都是做過大官的,在政治上各有一部分實力,大家結合在一處,這實力就大了。況且又是濟世為名,凡是打電報給疆吏籌款問事,他們回電,沒有不客客氣氣的。唐雁老想借用這個實力,不得不加入。不過作詩這一層,又是怕幹的事。因此請了彭如心到家裏來,每次由他代做。

  今天唐雁老請彭如心,也正是為了要作詩。但是彭如心本人,只知道什麼濟世社裏,限韻征詩,是替唐雁老打槍,他還未曾知道。這日彭如心來時,唐雁程左手拿著電話機,右手拿著筆,在一張紙上寫,好像是謄錄電話裏一種什麼報告似的。彭如心明知唐雁老是政界上一個大佬,哪裏少得了秘密接洽的事情,不等唐雁老看見,連忙退出來。在他外面客廳裏坐著等了一會兒,卻叫一個聽差,到內書房去通知。大約有一刻鐘的工夫,唐雁老仍叫聽差來請他進去。坐下以後,便遞一張極潦草的詩稿給他看道:「你看這詩如何?」

  彭如心接過來一看,那詩是:

  閑隨碧雲去,蒼梧尋舊侶。
  青山幻紫霞,白石臥赤兔。
  飛來天外鶴,顏色青如玉。
  跨之東北行,蒼茫有煙樹。

  彭如心看了,笑將起來,說道:「這是個游方老道的詩。規矩是有的,只是錯了韻了。」

  唐雁老又拿過稿子去,念了一遍,說道:「沒錯韻呀。」

  彭如心道:「這個『玉』字,是當個『遇』字念嗎?」

  唐雁老道:「哎呀,對了。這個字不是念作『獄』嗎?」

  說時,由內書房又走回內室去,將裏邊的電話,打了出去。電話叫通了,唐雁老便問道:「你是伍鳳鳴兄嗎?」

  那邊道:「是的,您是督辦。」

  唐雁老道:「你還沒有到社裏去嗎?」

  伍鳳鳴道:「還沒有去。」

  唐雁老道:「幸而沒去。我告訴你,你擬的那首詩,錯了韻了。」

  伍鳳鳴道:「錯了韻嗎?哪一個字?」

  唐雁老道:「那個『玉』字,不是在二沃裏嗎?怎樣和『樹』字一般押了。你幸而沒有到社裏去,若是到社裏去了,在沙盤上扶了出來,人家要說神仙作詩,都飛了韻,豈不是笑話?」

  伍鳳鳴道:「是是是,那麼,這一首詩取消吧,好在擬了有四五首呢。」

  唐雁老道了一聲「再會」,掛上耳機,又到前面書房裏來。他本想要彭如心依韻和一首的,現在就不談了。彭如心記掛著要討一個知縣做,談了一些閒話,馬上就談入正題。說道:「雁程,你送我那一個顧問,那是領乾薪的事,我不能受。」

  唐雁老道:「為什麼不能受?」

  彭如心道:「光拿錢不做事的官,我不願幹。」

  唐雁老道:「我知道你老先生又是一篇大道理。但是京裏京外,哪個衙門,不有些顧問諮議。靠你一個人不拿冤錢,政府也不會富足起來。」

  彭如心道:「那個我也知道,不過我既出來做官,總要做點兒事情。坐著拿錢的事,我沒有興趣幹。」

  唐雁老笑道:「你且說,要做什麼事?」

  彭如心道:「我打算做一個親民之官。大的呢,恐怕不容易,你給我找一個知事吧。」

  唐雁老萬不料他有此一項要求,明知他這一個書呆子,一點兒政治法律不懂,這知事萬幹不了。但是自己有心提拔他,苦於無機會。他現在既然要做知事,不妨給他找一個缺。只要找兩個幹練些的人幫助他,大概也壞不了大事,便道:「如心兄願意到哪一省呢?」

  彭如心道:「我是江南人,自然做江南的官合宜。」

  唐雁老道:「那也好。現在江西省長是我的學生,讓我打個電報給他,和他要一個缺。等他複了電,我再替你籌劃一切。」

  彭如心道:「我又想起一樁事來了,這知縣不是要有薦任職資格,才可以做嗎?我是平生沒進過公門,哪有什麼資格?」

  唐雁老道:「『資格』兩個字,除了官場打官話搪塞人的時候,那是沒有什麼大用的。有我這個薦主,包你上任就是了。」

  彭如心道:「說是那樣說,究竟有資格好些。」

  唐雁老擰著嘴角上幾根鬍子,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為你一個人,要連帶許多人沾光了。我這裏本有一批保案,是獎勵賑災出力人員的。因有許多人的事,還沒有辦完,打算遲一二個月再辦。既然你急於得資格,我把你的名字開上,先提上十個人,上一個特保的呈子吧。」

  彭如心道:「那怎樣使得?我對於賑災,不但沒有出過力,連你的衙門,我都沒有到過啦。」

  唐雁老道:「搭名字的,也不止你一個人,第一就是我那位二舅爺,被二姨太太天天催著,要給他兄弟弄一個資格。還有捨下一個族叔,今年要過六十歲大壽,也要弄個資格,為的是做壽啟好看些。我打算都並在一個案子裏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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