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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二回 詠到黃花策駿歸去 燒殘紅燭引鳳來儀

  卻說李逢吉不見了那張支票嚇得渾身出汗,大衣袋裏也摸了,皮袍子袋裏也摸了,不見一點兒影子,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地板上,也都尋遍了。自己倒在睡榻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裏便想著,究竟是怎樣失落的。那中外銀行的行員,將支票交給我看,我是記得的。我看了之後,似乎就收下來了,又似乎仍舊交給他了。再不然,這支票,就是在汽車裏失落的。若是失落在汽車裏,那汽車夫未必知道,我不如出其不意,坐上汽車去,尋出來了,也不可知。主意想定,披上大衣,就往外走,房門還沒有叫茶房鎖,到了旅館門口,汽車夫因為他囑咐等你,還沒有開走。李逢吉比什麼還忙,自己打開車門,就坐上去。他的一雙眼睛,也就像電光一樣,滿汽車裏張望。汽車夫問道:「先生,這到哪兒?」

  李逢吉一時說不出所以然來,隨口答應了兩個字:「銀行。」

  汽車夫以為他還是到中外銀行,便開著車向中外銀行來。李逢吉坐在車裏,仔細觀察大汽車夫、小汽車夫的樣子很是自在,不像發了什麼大財似的。自己又一想,不要是落在毯子底下,便裝作拔鞋,掀開足下的車毯子看了一看。他一彎身,胸面前掛著的那只夾金表,忽然墜了下來。他手一扶表想起來了,在銀行裏接過支票的時候,看了一看表,又上了上發條,後來就把支票夾在錶殼子裏了。打開表來一看,果然支票疊著一小塊,放在裏面。他這一喜,比先前發現支票是五千元,還要快活十倍。這回不敢那樣大意了。疊著好好的,放在皮夾子內層。皮夾子放到皮袍子袋裏,自己還拍了皮袍子一下。這才覺得千穩萬穩,身子往靠椅背上一躺。這時他才醒悟過來,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坐著汽車到哪裏去?便敲著隔開前後座的玻璃將汽車夫叫住,說道:「上哪兒?」

  汽車夫道:「我知道上哪兒呀?您不是說上銀行嗎?」

  李逢吉道:「不去了,不去了,將車開回去吧。」

  汽車夫道:「怎樣開到半路上又開回去?」

  李逢吉道:「你不管,開回去得了。」

  汽車夫莫名其妙,以為這是什麼意思呢?只得照他的話,將車開回去。

  李逢吉回到旅社,那邊中外銀行的電話又來了,說是那筆款子,請他去拿。李逢吉剛想著回來不能又出去,只好約著次日去拿。這時,他走起路來,都顯著有精神,看見旅社有衣服闊綽的人,走了出去,便含著鄙棄的意思,以為那很不要幾個錢。要進自己房門的時候,隔壁房間裏,出去一個婦人,一對鑽石耳環,光燦燦的。他心裏好笑,這又算什麼呢?我有太太在這裏,我馬上也就買一對給她。

  自從這一天起,李逢吉就闊起來了,有錢在手裏,應酬是便當的,也就格外忙些。他早就想著,同鄉的議員,總應該請他一次,無論要他幫忙不要他幫忙,聯絡聯絡感情,也是好的,但是有一層,用自己名義請客,恐怕客不願來,這非得另找一個議員會銜不可。論起感情來,只有胡晉笙和自己還好,不如就去找他。主意想定,先打了一個電話,到胡晉笙住的會館裏,問他在家沒有。這時已是下午一點鐘了,那邊答應著說,胡老爺還沒有起來啦。李逢吉想道:「這個時候,還沒有起來,這白天裏還能做些什麼事呢?我想做官快活,還不如當議員快活,既有錢,又不辦事,更不受管束。將來若是辦新選舉,我一定要弄一個議員來做。」

  自己著實羡慕了一番。又過了一點鐘,他想胡晉笙一定起來了,便坐著自己的包月汽車,到他會館裏來拜會。這時胡晉笙是剛剛起來,抽著煙捲,伏在桌上看報。他這人本來就很模糊,雖然是個議員,除了出席和連署而外,不問事,也沒有什麼大應酬。平常的客人去會他,他就不很擋駕。這一向子和李逢吉很在一處周旋,李逢吉又常常會面,倒成了一個很熟的朋友。

  所以李逢吉來了,一直就往裏走。他見李逢吉進來,就讓他坐下,在身上一摸,摸出一匣大哈德門的香煙,這煙匣子原是軟紙的,揣在袋裏,已揣破了。他拿起來一看,裏面只剩三根煙,倒有兩根壓斷了,他便揀了一根好的,遞給李逢吉。這些日子,李逢吉都抽的是三炮臺大司令,這種煙抽了就有些嗆嗓子,實在不願抽。無如俗言說,敬茶敬煙無惡意,沒有拒絕的道理,只得接過來勉強抽了兩口。胡晉笙又隔著窗子道:「小劉,小劉。」

  可是叫了半天,並沒有人來。胡晉笙對李逢吉道:「這些長班,實在可惡。」

  李逢吉道:「本來呢,會館裏人多,他們也伺候不過來。你為什麼不自己找一個聽差?」

  胡晉笙道:「我並沒有什麼事,何必專請一個人,我這裏長班有三個兒子,我指定了他的第三個兒子給我做事,每月津貼他兩塊錢工錢。平常聽差,都是兩塊錢,另外供飯。我雖然省了供飯,但是他在家裏每月坐收兩塊錢,他也是願意的,所以我並沒有另外請人。」

  李逢吉道:「老哥說得也是,可以省錢的地方,樂得省些。我倒要勸老哥一句話,這一口大煙,何不也戒了它,每月總可以騰出好幾十塊錢來。」

  胡晉笙道:「是的,我現在已經浸了藥酒,正在半吃半戒,也就只晚上抽兩口呢。」

  說著,打了一個呵欠。一抬頭,進來一個小禿子。胡晉笙罵道:「小劉,你剛才哪裏去了?」

  小劉道:「我剛才給西屋子裏李先生買了一包煙捲。」

  胡晉笙將桌子一拍道:「混賬,你拿我的工錢,給別人辦事!我為什麼每月貼你兩塊錢?而且我送了四五回禮,人家給的腳力錢,也都是你拿去了。」

  小劉被罵了一頓,不敢作聲,癡呆呆站在一邊。胡晉笙道:「還不給我點上燈。」

  小劉答應了一個「是」,將胡晉笙的床鋪,整理了一下,掀起床毯子,在床底下一個網籃裏,端出煙盤子,放在床中間,擦了火柴,將煙盤子裏的燈點著,然後才退了出去。胡晉笙對李逢吉道:「沒事嗎?玩兩口。」

  李逢吉道:「你請便。我不抽煙。」

  胡晉笙道:「不吃也不要緊,躺躺燈吧。」

  李逢吉道:「請便。」

  說時,胡晉笙在床上躺下,李逢吉走過來,也在床上躺下。胡晉笙一面燒煙,一面和李逢吉說話,問道:「你這一向忙得很,今天怎樣有工夫到這裏來閒談?」

  李逢吉便把自己要請客,請他列一個名單的意思,告訴了他。胡晉笙正吸著一口煙,他一口氣將煙吸完,又拿著煙盤子裏的茶壺,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口茶,將煙扡子和煙槍一放,然後爬起來道:「著著,早就該這樣辦。你只要把柬帖買來,我可以替你發出去。我包他們接了帖子,沒有不到的。我們這樣的交情,我豈能不同你幫忙?」

  說完了,又倒下去燒煙。李逢吉道:「既然要辦,今天我們就可以酌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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