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京塵幻影錄 | 上頁 下頁


  唐雁老道:「做官是替國家辦事,但是辦實業,也是替國家辦事。我的計劃,以後專辦實業,對於政治問題,暫不過問。」

  唐雁老說這話時,板著面孔,好像對著幾百人演說一般,李逢吉也肅然起敬。

  這時聽得屏風背後,有一個人咳嗽了一聲。仔細聽時,卻有兩個人在那裏輕輕地談話。李逢吉趁著這機會,本想說到京來了半年,沒有遇著機會,想請督辦設點兒法子。如今屏風後有兩個人在那裏,自己說出來是不要緊,卻不知道應當說不應當說。所以他心裏儘管打主意,口裏卻唯唯否否,附和著唐雁老說話。談了一會兒,唐雁老轉到屏風後去了。他去談了一會兒,親自走過來說道:「到裏邊坐坐。」

  李逢吉跟他走了過去,見是一個小客室,裏面的陳設,卻完全換了洋式,左邊一套沙發,有兩個人對躺著說話。看見他走進,都站了起來。唐雁老指著一個穿古銅色駝絨袍,青緞嵌肩的人道:「這是洪麗源行長。」

  又指著一個穿素的人道:「劉子明秘書。」

  接上唐雁老也告訴了他們,李逢吉是他的同鄉。大家圍著一張小圓桌,在沙發上坐下。唐雁老笑道:「下雪的天,無可消遣。這兩位要玩八圈,逢吉兄也來一個,好不好?」

  李逢吉道:「不會。」

  洪麗源笑道:「小玩意兒,何必客氣,豈有個廣東人不會賭錢的!」

  唐雁老道:「你這罵苦了我廣東人了。難道廣東人都是賭鬼?」

  洪麗源道:「雖然不是人人會賭,大概總比別省人會賭些。不然,怎麼廣東有賭捐?」

  唐雁老道:「廣東人固然會賭錢,但是你們寧波人也未嘗不會賭錢。」

  劉子明笑道:「這樣說下去,這個彎子可就繞得遠了。雁老的牌癮發了,還是請李先生來一腳。」

  他本是籠著衫袖的,說到這裏,籠著手對李逢吉拱了一拱。

  李逢吉本來就好叉麻雀,因為自己心目中,總把雁老當國中一個柱石,覺得萬分夠不上和他們在一處打牌。再說他們都是闊人,小牌是不打的,在他們是消遣的玩意兒,恐怕也非自己能力所可勝任。但是不打吧?這裏需人孔殷,又怕得罪了唐雁老,十分躊躇。唐雁老道:「只管來,不要緊的。」

  李逢吉一聽這「不要緊」三個字,明知是唐雁老給他一種保鏢的暗示。只得笑道:「那麼,我勉強奉陪吧。」

  唐雁老正想打牌,因為三腳差一,甚是為難。恰好有李逢吉現成的一個人,所以把他拉上。至於輸贏幾個錢,那倒不算什麼。他見李逢吉答應來,十分高興,按著鈴子,叫了一個聽差進來,說道:「在那邊屋裏擺上桌子。」

  他只這樣吩咐一句,那聽差卻很瞭解他的意思,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一會兒工夫,聽差又來,說是已經擺好了。

  唐雁老在前走,他們隨後跟著。轉過了一個房門,豁然開朗,又是一座書室,屋的四周都陳設著書架。這書架的格子方圓長短寬窄,各不一定。隨格子陳設著籤筒、筆架、書籍。兩個書架隔斷處,有一面鏡子,將鏡子一摸,活動起來,原來卻是一扇門,走過這扇門,小小的一座精緻房間,中間擺著張綠絨面的四方桌,隨著桌子四面,安了四張沙發轉椅。罩著綠紗的電燈,照著滿房發一種淡光,電光下桌子上,鋪著麻雀牌,籌碼也堆在桌子角上,僅僅是差人入局呢。洪麗源走上前,用手撫摩著牌,說道:「雁老,怎麼樣?還是原例嗎?」

  唐雁老一想,太大了,恐怕李逢吉輸,那不好辦。說道:「照昨日一樣吧。總是小一點兒的好,誰也不打算贏誰的錢,混混日子罷了。」

  李逢吉聽說是混混日子的,放了一半心。再看看那個劉子明,他並沒有作聲,自己也就沒有追問究竟是多大。唐雁老將籌碼點了一點,拿起一半,餘的分作四股,分在桌子四面,然後就班莊定座。李逢吉恰好坐在唐雁老的下手。他想道:「我常聽見說,雁老的本事好得很,膽也大得很,在香港的時候,一張六筒,輸了三萬六,成為一種美談,我贏也是今天,輸也是今天。但是自己也相信自己有幾分把握,總不至於大敗。」

  這時大家都在點籌碼,李逢吉也算了一算,原來是九根紅的,九根綠的,十根白的。心生一計,想道:「就此探探口氣,到底是多大的牌。」

  便拿了一根紅籌,向唐雁老問道:「是不是以這個為最大?」

  唐雁老道:「對了。紅的是綠的十倍,綠的又是白的十倍。」

  他這樣一說,依舊沒有說多大的數目,唐雁老、洪麗源、劉子明三人,是昨日同組的,既然說照原例,彼此當然知道,就忘了李逢吉是個事外之人,沒有對他說。李逢吉一想,拼了幾百塊錢送禮,何必追著問,弄成小家子氣象,所以他也就埋著頭賭了下去。

  李逢吉的麻雀,本來打得很好,今天他格外聚精會神地幹,就不斷地成牌。前後打八圈,都是李逢吉贏了,大輸家卻是洪麗源。依著唐雁老,還要玩四圈,洪麗源道:「行裏有一點兒事,實在要走。」

  大家一見大輸家都要走,旁人當然不能攔阻。算一算籌碼,洪麗源輸了兩抵半,劉子明輸了兩根紅籌碼,恰好和頭錢的籌碼相符,他笑道:「僥倖,僥倖,我就給現的了。」

  他在身上掏出一個扁的皮夾子,翻出四張鈔票,扔在麻雀盒子裏。這屋的窗戶邊陳列著一張小公事桌,唐雁老在抽屜裏抽出一張仿古的信箋,就站在桌子邊,拿了筆架上的筆,連書帶草寫了幾行字道:

  即付來人現洋陸百元。此致神州銀行。

  底下寫了一個簽押式的名字,並記著日子交予了李逢吉。洪麗源在懷裏掏出一個金表,看了一看,說道:「哎呀,過了半點鐘了。」

  便對在旁邊伺候的聽差道:「吩咐我的車夫開車。」

  他照樣地抽了一張信箋,匆匆忙忙寫了一張支票。剛寫完,聽差抱著一件貂皮大氅、一頂獺皮帽進來,對洪麗源道:「車預備好了。」

  他提著大衣上半截,讓洪麗源穿上,複又把帽子遞給他。洪麗源接過帽子,捧著帽子作揖道:「再會,再會。」

  複又笑道:「我幾乎忘了。」

  便在桌上拿了那張支票,交在李逢吉手裏,複又捧著帽子作揖,一邊說再會,一邊就走。

  李逢吉本來是個近視眼,離了眼鏡子,幾乎看不清楚人。這時,恰好聽差擰上一把手巾來。他取下眼鏡,放在桌上,一邊拿手巾擦臉,一手拿著支票看了一看,在中外銀行取款。卻是五十元。心裏想唯有這銀行家善於擺架子,這五十塊錢開什麼支票。但是他輸的應該比雁老多呀,怎樣是五十呢。這時人已去了,沒法追問。他順手就把這張支票和那張六百元的支票都放在皮夾子裏。這時才覺得屋裏太熱,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身上那件羊皮袍子,也覺得重了許多。唐雁老、劉子明他們是穿著駝絨袍子的,卻很安適。低頭一看窗子外的雪,大概有一尺厚了。李逢吉倒不怕冷,只希望早早出去涼爽涼爽,便對唐雁老道:「過天再來細談,我也要走了。」

  唐雁老道:「何必忙,外邊坐坐,吃了便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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