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京塵幻影錄 | 上頁 下頁 |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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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便拿了一塊錢遞給秀玉,說道:「你買了東西就回來,買東西在店鋪裏要什麼說什麼,不必多說話。聖人云: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你在路上,最好低頭走出去,低著頭走回來。」 秀玉一一答應,一直等魏節庵吩咐完了,她才敢走。 一會兒秀玉回來買了一小瓶酒,兩紙包花生仁,一荷葉包盒子菜。都放在桌上。魏節庵打開荷葉包,見那肉屑骨頭腸子絲兒,比十日前買的格外多,自有一陣肉香入鼻,不覺用兩個指頭,鉗著一塊嘗了。看見那小酒瓶子,並沒有塞上塞子,順手拿過來聞了一聞,也就著瓶嘴子喝了一口酒。抬頭看見窗子外一片白,很是高興,口裏哼著吟起詩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把這二十個字,顛來倒去,念了幾十遍。秀玉還沒有拿著酒杯筷子來,他已經吃起來喝起來了。這一次,魏節庵喝得酩酊大醉,倒上床去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過來。當他醒的時候,呼啦呼啦,聽見院子外一陣倒煤球的聲音,大概倒得不少,心裏想著,家裏兩個白爐子,這回都可以籠上了,這回下雪,倒可以痛痛快快,烘它兩天火哩。掀起被服一看,窗子外短牆上的雪,越發堆厚了許多。 窗子下的桌子上,本來放著一口空的綠瓦盆,這時不是空的了,盛著一滿盆雪。正想追問呢,只見魏太太卷著兩隻衫袖,提著一壺熱氣騰騰的水進來,將水往雪裏一傾,她就伸手和動起來。他這才看明白了,原來是一大盆白麵。魏節庵道:「有了錢了,就買這些白麵。」 魏太太道:「前幾天隔壁王家嫂子,送了一小碗白菜餃子給我家吃,秀兒到如今還說好吃,我看見孩子說得怪饞的,所以也做一頓餃子給她吃。」 魏節庵歎了一口氣道:「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養妻子。」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一個人披著衣服起來,漱洗已畢,自向他那破書房裏來。白爐子裏的火也著了,旁邊壺裏的水也開了。他又歎道:「人有了錢,水火都是方便的。」 過了一會兒,白菜水餃子熟了,魏節庵吃了兩大碗。小屋子裏有一個白爐子,那是很暖和的,加上他又吃得很飽,身上居然出起汗來。魏節庵開了房門,打算涼爽涼爽,只見院子裏,雪堆得有一尺來厚,潔白可愛。天上已經不下雪了,只是密密的彤雲,把天壓低了好些。他籠衫袖,走到院子裏,看了一看雪,轉身又開了大門,走出他那個小胡同口,只見大街上一白無涯,只有路的中間,一些人足印和車轍,是銀裝玉琢白世界裏的一線破綻。 因為大雪剛停,街上還沒有什麼人走路,越發現得比往日肅靜得多。他站在胡同口上,呆呆地望著,只見一個挑花擔子的人,挑著一擔大花簍子,一路喊著賣梅花,走了過來。魏節庵高興起來,一人笑著自言自語道:「這人很懂事,在大雪地裏賣梅花。」 這個賣梅花的,也是一個老頭兒。他聽見魏節庵這樣說,笑了一笑。魏節庵道:「這老人家,多大年紀,還在大雪裏做生意。」 賣花的道:「唉,七十三了,沒法子喲。」 說話時他就站住了,接上說道:「早二三十年,大雪的天,我們還不是穿著皮疊皮,在家裏圍爐子,吃火鍋子嗎?」 魏廠節問道:「你老人家,只怕是在旗?」 那賣花的道:「別提了!活給祖爺丟臉。」 他說到這裏索性把花擔歇了下來。魏節庵歎了一口氣道:「我和你都差不多。你還有點兒買賣做,我就是坐吃山空。」 賣花的道:「世襲的公爵,做了賣花的,也就……」 他說到這裏,才想起自己露了馬腳,搭訕著掀開簍子上的棉蓋被,看看裏面的花。魏節庵也伸著頭望了一下,聞著一陣香氣。問那賣花的道:「這裏還是滿滿的,還沒有開張嗎?」 賣花的道:「你老先生不是說了嗎?下雪天賣梅花很是懂事啦。我賣了半天,還沒有碰著懂事的呢。」 魏節庵道:「多少錢一盆,我替你消兩盆。這麼大年紀,挑著怪可憐。」 賣花的隨口說道:「一塊二毛錢一對。」 他說了這句話笑了起來,說道:「我當平常的買賣一樣要謊價。您啦,那實說,北京賣花的是不要舌頭說謊的,你給我一毛錢我就夠本的了。」 魏節庵想到他是前清一個公爵,不勝感慨,恨不得把他這一擔花完全買下來。便叫他挑到自己門口,自己便進屋去拿錢。走進屋去,看見魏太太和秀兒算家賬呢。說是晚飯就省事點兒,拿些白菜幫子和著剩面煮點兒片兒湯吃吧。魏節庵一看形勢不對,回身轉來,一摸身上,還存著三毛錢。便掏出兩毛錢,買了兩盆花。賣花的一看魏節庵家裏,一個小院,共起來只有三間屋。他哪裏是玩花的人,他分明憐惜我,買我兩盆花。說道:「你別給錢,我送兩盆給你玩得了。」 魏節庵哪裏肯,一定買下來了。這樣一來,覺得兩人越發合適。把前文重複提起,又說到了前清。賣花的扶著挑花簍的扁擔,站在門外,魏節庵扶著門,站在門內,就這樣談了下去。 秀玉喊道:「爸爸,你還不進來,你瞧這一身的雪。」 魏節庵低頭一看,身上粘了一層的雪,腳在雪裏,雪都平了鞋口,這才覺得有點兒冷。那賣花的,也就呵唷了一聲。魏節庵拍著身上的雪道:「請到裏面坐一會兒吧。」 那賣花的道:「改日見。」 挑著擔子就走了。魏節庵把秀玉那個栽大蒜的花盆,拿了過來,拔了大蒜,將花栽上,栽好了,把牆腳下一個倒蓋在地上的盆,也把它翻了出來,另外種了一棵。兩盆花種好,叫秀玉端著放在屋裏,自己睡在籐椅上看著花,又是高興,又是感慨。魏太太知道他買了花,埋怨著說:「飯還沒得吃呢,還玩花兒鳥兒。今天說不做國民的官,明說不做民國的官,不知道清朝給了你一個大錢,還是給了你一斤大米,為什麼這樣給他盡忠?自己又捨不得扔了官牌子,斯斯文文的,還要看花賞雪啦,不是昨日人家送倆錢來,今天還要餓肚子呢。」 魏節庵和什麼人也能講一點兒道理,唯有在魏太太面前,有理也講不進去。魏太太在那裏嚕嗦不了,他只得搖搖頭,一聲不言語。在書架上拿了一本唐詩,放在桌上,兩隻手抱著膝蓋,高聲朗誦。隔壁屋子裏的魏太太嚕嗦了一陣子,見魏節庵不作聲,也只得算了。魏節庵這一吟詩,不覺高興起來,便把兩盆梅花,移在窗戶的破玻璃下,自己又把藤榻移在梅花邊,躺了下去,一隻手舉起書,就著光線,又念起來。魏太太對秀玉道:「你瞧你爸爸,總也沒有玩過花。買了兩盆花,寶也似的,坐著放在身邊,躺著也放在身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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