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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賈多才對這種言語,是最聽得進耳的,便縮到屋子裏坐著,側了臉,聽了下去。

  只聽到那個操南方口音的人道:「你不要妄想,火車就是再過三年,能不能通到西安,還是問題,你指望著目前,那是笑話了。這也難怪你,你們全不看報,哪裏知道外面的情形。修鐵路不是修汽車路,挖挖地就行了,這是要鋪石子要鋪枕木和鋼軌的。由潼關到西安,還要上千萬工款呢。觀音堂到潼關,不過是那一截路,總修了上十年,這才得通。現在車子到潼關,不過是一年,你想馬上就能夠通到西安來嗎?現在收買西安地皮的人,都是押寶一樣,猜中就算中了,猜不中只好拉倒,像我們都是大公司,收買地皮,有的是錢,丟了就丟了,那毫不在乎。你不賣,我可要找別家了,整萬大洋錢,你可不要後悔。」

  在這一套言語說過之後,那隔壁屋子裏,卻是寂然。接著便是那個說南方話的人,連連咳嗽了兩聲。在這幾聲咳嗽之後,讓賈多才想起了一件事。這個人姓金,是預備到西安咸陽開打包公司的,聽他這話音,必是騙本地的地主,來賣他的地皮。自己受銀行之托,也要在這兩個地方,買兩塊好地皮,而且也打算投資到打包公司去。現在這個姓金的,在上海方面,彼此很有來往,他雖說是要到西北來辦實業,可是並沒有說什麼日子著手,不想他是偷偷地來了。這倒可以和他拉攏拉攏。索性把性子按捺下去,再在靠牆的椅子上坐著聽下去,這就聽到那個本地人道:「西安這塊地,是我一家的,我倒沒有什麼為難。咸陽那塊地皮,是好幾姓的地皮,我一家人做不了主,你若是再和你打折扣,我只好另找別個主顧了。」

  姓金的道:「既是這樣說,我們先把西安這塊地皮生意做好了,咸陽的地,將來我們再商量。」

  那本地人道:「先生,你是個聰明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就是為了等著錢用,才把這兩塊地同時出賣,假使可以把一塊地後賣,我們就索性等兩年了。無論如何,兩年的利錢,總是等得出來的。」

  姓金的道:「兩年?兩個兩年,火車也不准通到西安。你是個老實人,我才和你說這種實話,若是你一定要等兩年,你會後悔的。」

  那本地人笑道:「你先生倒是很公道,肯替賣地人說話。好吧,明天我們再談吧。」

  姓金的也笑道:「喂!喂!你又何必忙著走,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啦。請你抽一枝煙。」

  接著又有擦洋火聲,似乎是主人翁在擦火柴替客點煙呢。賈多才做生意的手腕,可是比對付女人的手腕,要靈敏得多,立刻把茶房輕輕地叫了進來,遞給他一張名片道:「你到隔壁房子裏去,問問那位客人,是不是金子強先生,若是不錯的,你就說我立刻來拜會他。」

  茶房笑著低聲道:「是姓金。他有錢著呢。去年年冬,就到西安來過一次,要收買地皮。這回他又來了,還是收買地皮。他是一個有手段的人,已經讓他買下了好幾塊大地皮。你先生認識他嗎?聽說他要在西安開大工廠大公司,局面非常之大,我想托一托賈先生在金先生面前介紹一件事情做做。」

  賈多才道:「你先去問問,我究竟認不認得這人,你說上許多,我若是不認識他,那有什麼用?」

  茶房去了,只聽到隔壁屋子裏嚷起來道:「是賈先生住在隔壁,這就好極了。快請過來,我們先談一談。」

  賈多才聽到說請,口裏答應著來了,人跟著這聲音來了,也就到了隔壁屋子裏。金子強搶過來和他握了手,笑道:「我正愁著沒有幫忙的人,聽說賈兄在西安,很想找你談一談,不想你就住東隔壁。這機會太好了,我想我買地的事情,有你這有力的朋友出來說句話,事情就大妥了。王先生,來,我替你介紹介紹,這是賈多才先生,是位銀行家。他們在東方做的買賣,那是大極了。只因為火車究竟那一天可以通到西安,全沒有把握,所以他們在陝西就不肯投資。賈兄,這位是王實誠先生,是位忠厚長者,為人十分誠懇,我們正談著一件地皮買賣呢。」

  他把二人這樣大背了一陣子歷史,方才落座。賈多才看那王先生時,穿一件藍布夾袍,頭上禿了一個光頭顱,長圓的黃臉兒,蓄了許多短樁鬍子。雖是衣服很樸素的,可是他兩隻眼睛,英光燦爛,還不失為一位練達人情的人。金子強說他是一位忠厚長者,這可有些不解了。於是向他點了一點頭道:「王先生在這西安城裏,地皮很多嗎?」

  王實誠向金子強先看了一看,才笑著答道:「我有什麼地皮,不過是族人公有的,我是這裏面的一人。族下人因為我到過一次下江,就以為我和東方人說得來,推我來和金先生接洽。」

  賈多才道:「但不知是什麼地方一塊地?」

  王實誠道:「就在北門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地方,不久要成火車站。我們那塊地很大,據內行估價,那裏要值兩萬塊錢。」

  金子強就搶著打了一個哈哈道:「那裏值許多錢,也許那是十年以後的話了。王先生,你不要聽別人的閒話,那無非是騙你的。我這個人你總知道,是非常爽直的人。」

  說著,將桌上的茶,遞了一杯到他手上。因笑道:「你先喝杯茶潤潤喉嚨。」

  說著,又到床頭邊去,在網籃子裏取出一個紙匣子。放到桌上,笑道:「這是上海帶來的雞蛋糕,雖然幹一點,卻還是可以吃,請嘗一點。」

  說著,兩個指頭,夾了一塊雞蛋糕,送到王實誠手上,笑道:「我們這樣好的朋友,你還客氣什麼?以後我們共事的日子,就多著啦。」

  賈多才在一邊看到這情形,心裏就十分了然,於是向金子強淡淡地問了一聲道:「金兄已經出了一定的地價了嗎?」

  王實誠是剛剛的咬了一口雞蛋糕,立刻答道:「連咸陽那一塊地皮,金先生只出到一萬塊錢。」

  金子強就笑著搖了一搖頭道:「這樣一個大數目,王先生你以為還是很少嗎?」

  王實誠道:「一萬塊錢是不少,可是我們那塊地,可也不小。」

  說著,就在身上一摸,摸出一張棉料紙畫的圖樣,雙手送給賈多才來看。那圖上地多大,四界如何,全寫得清楚。而東界一塊地,寫著是唐姓地,計兩畝七分,那正是銀行所委託要買的一塊地皮。照著現在的地價說,至少可值一萬七八千。而金子強是連咸陽那一段在內,只給人家一萬塊錢,這便宜就大了。於是點了兩點頭道:「貨賣識主。照著你閣下的意思,要多少錢呢?」

  王實誠道:「不能算是我的意思,只可以說是我一族人的意思。他們共要一萬五六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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