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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賈多才和周有容很有來往,所以對周太太也很熟識,這就不能不跟了她也笑著點個頭。周太太走近兩步挺了胸道:「我告訴你一句實話,賈先生可不要生氣。我在南方的時候,很做點婦女運動,所以看到婦女有點可憐的時候,我的脾氣,就要教我來過問。你的那位……」

  賈多才便接著笑道:「周太太,你有點誤會吧?我對於她,不能不說是仁至義盡,她本是一個災民,我把她提拔了起來,穿衣吃飯,一律和我平等,還有說我什麼壞話?」

  周太太搖著手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說的是令親,說的不是你太太。剛才我到後門口去,遇到你的令親老太太坐在他們自己門口,向小西天後門口望著,哭得眼淚水直流,說話都說不出聲音來,看看要死了,我問她什麼事,她說望她孫女兒望不到,快要想死了,孫女兒不能出去,她又不敢進來,只有坐死在那大門口。是我出錢做主,在這裏開了一個小房間,讓他們祖孫見面,這樣一來,你太太沒出門,他們可又見著面了。」

  賈多才雖不說什麼,可是他的臉色,卻十分的難看。向對過屋子裏看了一看,見窗子裏好幾個女人影子,就把鼻子左右,兩道斜紋伸出,向周太太苦笑了一笑。周太太道:「我知道賈先生一定不高興,可是這和你太太並沒有什麼關係,你要見怪,就怪我吧。」

  周太太說到這裏,本來還想和月英遮蓋幾句,可是月英在窗子裏早是遠遠地向這邊瞟了一眼,看見賈多才小鬍子翹了起來,瞪了兩隻荔枝眼睛,臉皮紅紅的。心裏就砰砰亂跳個不停,料著就是有周太太保鏢,這事情也和緩不下來,倒不如早早的出去,認一個錯下場。於是右手掄著衣襟上的紐扣,左手挽著放到背後,將牙齒咬了下嘴唇,斜側了身子,挨著房門出去。到了過廳裏,又把腳步站住了,閃在周太太身後。因為她走出來的腳步,是非常之輕,她直到了身邊,周太太還不聽到。這時,賈多才的眼睛,只管向周太太身後看來,她也就隨著回頭一看,見月英低了頭站著,便向兩邊都看了一看,於是握了月英垂下去的手道:「你就是要做賢妻良母,也犯不上見了先生,嚇得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說著,牽了她,只管向前送。就在這個時候,王北海夾了一個書包,匆匆忙忙地向裏頭跑,他是只管這樣猛力地沖著,卻不理會到身邊有熟人,及至到了面前,彼此一躲閃,才把腳停住了。

  北海看到了月英這種樣子,自然是臉色一動。月英自從嫁了賈多才以後,始終不曾和北海站得這樣的近,而且眼面前就是賈多才站在這裏,相形之下,說不出是慚愧是悔恨,只覺這地面上有縫的話,自己一定把身子一蹲,鑽了進去。北海向她看了一眼,見她面皮紅中透紫,眼皮子都抬不起來,眼角上似乎還有兩汪眼淚水流了出來。急忙用手去握了嘴,發出兩聲不自然的輕咳嗽。再回頭看到她身前還站了一位太太,自己可不敢多看一秒鐘,立刻向後院鑽了去。

  到了後院以後,又不知道什麼原故,兩隻腳竟是不由人去指揮,已是停止下來,而跟著這個時候,第二個思想,便命令他回轉身來,他又踅到了牆角上,把身子藏在牆下,伸出頭來向前面過廳望著。事是那麼樣子湊巧,周太太和賈多才在說話,眼睛自不向別處張望,月英退後一步,斜側了身子,回頭向後面看了來。顯然的,是來看北海後影的,因之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月英這一度回頭看人,她自己實在沒有這種用意。沒有這種用意,還回轉頭來,這是她自己所不可解的一件事了。可萬料不到北海不曾走開,依然還在這裏遲留著,這是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慚愧悔恨之外,又加著一分兒感激。不但臉上發紅,而且心裏頭卜蔔亂跳。

  賈多才偏在這時笑向周太太道:「既是周太太出來說了,我就饒恕她這一次。並非我對她虐待,實在因為她出身不過如此,我要把她培養出一個人來。」

  說著,將兩個指頭,箝了月英一隻衣袖角。瞪了眼道:「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吧?」

  月英哇的一聲,似乎要哭了出來似的,北海老遠的站著,不由得大吃一驚。假使賈多才追問起原由來,不要把旁觀人牽連在內了。可是他這種思想有點過慮,月英又是兩手握住了嘴,低著頭亂咳嗽了一陣,就借了這個岔,走進屋裏去了。北海只覺心裏有一把怒火,要由口腔裏直噴出來。假如不是怕法律管著的話,一定搶步向前,打賈多才兩個耳刮了。只是月英進屋子去了,賈多才也跟著進屋子去了,自己在勢不能再追到人家房門口去,就情不自禁地頓了兩下腳,然後才回轉頭來,慢慢向程志前屋子裏走來。志前背了兩手,靠了房門站定,向天上望著,有點兒出神,不知道正研究著一個什麼有趣味的問題,偶然一低頭向前看看,見北海面皮紫中帶黑,分明是藏了十分的氣憤在心裏,便帶了笑容,和緩著語調道:「北海,今天功課完得很早啊!」

  北海道:「程先生,我要左傾了。這種社會,不走極端,沒有辦法。」

  說著,左手伸了巴掌右手捏個大拳頭,在手心裏捶了一下,同時咬著牙,將腳重重地頓了兩下。

  志前笑道:「北海為什麼這樣子生氣?」

  北海走到他面前,還不免喘了兩口氣,搖了頭道:「到現在,我相信宇宙裏什麼事情,全是以物質為轉移,我有了政權在手,我首先要解決奴隸制度。這奴隸兩個字,不光是指著實行當奴才丫頭的人來說的。還有那名義上不是奴隸,事實上他們是做了奴隸的,那也當加以解放。因為他們做那無形的奴隸,比作那有形的奴隸,還要痛苦十分。」

  他像遊行演說一般,說著話,走進程志前屋子裏去,把書包重重地向桌上一放,打得很響。接著他又用手在桌子上一拍,拍得很重很重。頭一偏道:「哼!豈有此理!」

  志前坐在一邊椅子上,右手指尖,微微摸著臉腮,只是看了他微笑。直等他不作聲了,才問道:「北海,你說誰豈有此理?是我得罪了你嗎?」

  北海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笑了,回道:「我怎麼敢說程先生的話,不過我說的是小西天裏面的高等旅客,程先生呢,總也是高等旅客之一,這一點,或者是我對不住程先生之處。」

  他說著這話時,雖然,還帶了許多苦笑,然而他的臉皮,依然還是紅紅的。志前見他是由前面來,而小西天的旅客,讓他不能滿意的,那程度也不能超過于賈多才,這就很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便笑道:「我知道了,又有什麼新消息嗎?」

  北海站在屋子中間,把剛才的事,連比帶做,一齊說了出來。自然,那形容之間,是比實在情形,還要過分一些的。

  志前聽他說過之後,背了兩手,只管在屋子裏溜來溜去,微笑點點頭道:「恐怕你還不知道這裏面的詳細情形呢?人為了錢,什麼都得屈服。就是那位姓賈的,你看他耀武揚威的端著架子,很了不得。可是有一日為了錢的原故,人家要壓迫他的時候,他一般的得承受著,我舉一個例,」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隔壁屋子裏,新搬來了一個小局長,也是個買辦之流的人物,在江南是非常之舒服的,為了錢,他跑到甘肅去,就在一個很苦的地方,當了一年的稅捐局長,他去吃苦不要緊,在江南的一位摩登太太,打電報,把他叫到西安來,彼此會面,那局長先一日到了此地,昨天,太太也來了,晚上因為沒有電燈,兩口子就吵了一場。太太先說,要他解錢到西安來,局長說,來得匆忙,來不及籌款,假使她要錢,可以同到甘肅去。太太預料著苦,還沒有答應呢。不過,我想著,她一定會去的。原因十分簡單,就因為那個地方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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