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小西天 | 上頁 下頁


  賈多才道:「我說一說,你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個縣城,是土匪鬧過多次的地方,雖然現在是太平很久了,可是在土匪鬧得最凶的時候,縣長不敢繼續地住在城裏,把衙門搬到監軍鎮去。由東往西,到永壽縣去,本來要經過監軍鎮的,但是我在乾州,調查完了的時候只道地圖上過去有個永壽,我就搭了過路汽車直接上永壽縣。那裏有個汽車站,在東門城外,附設著有客店,我由汽車上下來,心就涼了半截。」

  李士廉將酒杯端起來,正待要飲,於是立刻放下來,瞪眼望了他道:「遇見土匪了?」

  賈多才道:「那倒不是。原來這城外一條街上,統共只有十幾戶人家,找不出第二家客店。所謂汽車站,你會好笑,原來是把店門放寬一點,可以讓汽車開了進來。在院子裏將幾間土屋子打通了向外的牆壁,汽車就可以開到屋子下去。屋子既沒有了,院子後面,乃是壁立的土坡,開了幾個半橢圓的窟窿,這窟窿裏就是窯洞。不用得說進去安歇,就是在外面站著,裏面黑洞洞的,也送了一種難聞的氣味出來。但是不進去,卻又沒有第二個地方可以歇腳。沒有法子,只好硬了心腸,把行李搬將進去。好在我帶有行軍床,在土炕上支起來睡,總算四面不沾土。

  到了吃飯,可又發生問題,在乾州一帶,豬肉雞蛋兩樣東西,總可以買到的。可是這兩樣,這裏全沒有。所幸這店裏還剩有一二十個黑面饃,可以讓給我吃。我就說沒有菜也不要緊,買點白糖來沾黑饃吃罷。我把這話和店夥一商量,他笑了起來,說是要吃白糖,還得跑回去二十里,到監軍鎮去買。我想,一個正式縣城,豈有白糖都買不到之理,我就疑心這是店夥瞎說的。到了次日,我一早起來,就進城去看看。

  哪裏知道這城外十幾戶人家,卻是全縣精華所在。城裏是一條大道,在兩座土山中間。那城牆,有一塊沒有一塊,圈了半個土山頭,比我在河南所看到的鄉下大寨子還要小。爬上土山,向全城一看,高高低低,在山坡上種了些麥田。北邊有兩戶人家,是高等小學校,和守城軍的連部。南邊有兩戶人家,一個是荒蕪了的舊縣衙門。一個是城皇廟。此外便是幾個窯洞了。據我事後調查,本城連陰陽衙門在內,一共是八戶。」

  李士廉哎唷一聲道:「真窮,有沒有徵收機關呢?」

  這時,店夥送上一碗紅燒豬肉來,賈多才先夾了一塊半瘦半肥的,送到嘴裏,唆的一聲,吞了下去,笑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日沒有吃這種鮮美的口味,我現在是很饞的了。」

  李士廉道:「你且說,你在永壽辦的公事怎麼樣?」

  賈多才道:「這還用問嗎?我果然要辦點眉目出來,至少還要在那地方住十天半個月,可是我耐不住了。白天兩頓飯,就是冷的黑饃,想了許多方法,才弄到一碟韭菜炒綠豆芽。最妙的是這裏面不曾擱油鹽倒是擱了一些醋。不但如此,在菜裏還有許多黑點子,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於是對這碟子菜,可以下四個字的批評,就是冷、淡、酸、髒。這一天,我自己統計了一下子,只吃兩塊半饃。這還罷了,最難堪的,就是晚上睡覺,舒服不過。」

  李士廉道:「晚上既然舒服不過,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賈多才笑道:「我說的舒服不過,乃是反說的。像我在炕上支起行軍床來睡覺,總是四面無掛無礙,可是那些跳蚤,對我可特別歡迎,整宿的開著跳舞歡迎大會,鬧得我周身發癢。而且這種東西,還是傳染病的媒介,我心裏不住地發生恐慌,心念,總別在這裏發生傳染病才好。到了第三天,我是一萬斤重的擔子,也只好擱下,那黑饃萬不願再吃了,搭了西來的車子,就回到了西安。」

  李士廉笑道:「你這種舉動,就不對了,銀行叫你來辦合作社救濟農村,你當然要在那最苦的地方去設立合作社,怎麼遇到這最苦的地方,你轉身就跑了呢?」

  賈多才端起酒杯來,一仰脖子喝了一滿口酒,然後放下杯子,用手按住,搖了兩搖頭道:「你這是外行話。這個年月,不掙錢的事,哪有人幹?銀行業呢,就是以錢掙錢的商業,若是他也幹無利可圖的事,那是屠戶不用刀了。你要知道救濟農村,那是一句官話,其實是銀行界存款多了,找不出銷路,擠得到西北來設法。」

  李士廉道:「難道銀行界救濟農村這句話,是騙人的嗎?」

  賈多才道:「騙人卻是不騙人,銀行界現在要維持農村,猶之乎資本國家要維持中國一樣,中國不太平,資本國家就少了一個大市場。農村經濟破產,收買農產的商人減少,銀行資本不能流通。不過銀行界人還是願意投資在揚子江一帶,隔年就可以收利。投資到西北來,除了棉花這項買賣可作而外,其餘都非四五年不能生利,大家都不願意幹。」

  李士廉連連向他搖了幾下手道:「你說了這些生意經,我完全不懂,談一點好的聽聽罷。」

  賈多才放下筷子,用手摸摸頭,笑道:「你要聽好的,這一陣子,我就沒有遇到好聽的事情,你叫我說些什麼。不過有一件事,是昨日發現的,我倒可以告訴你。我在邠縣的時候,有個老婆婆和一個中年婦人帶了一個女孩子,要搭我們的車到西安來。據說,他們是由甘肅來的。那孩子相貌長得很不錯,會作湖南菜,會唱秦腔,就靠這個混幾個川資。問他為什麼要到西安來呢,他們說,原籍本是湖南,因為左宗棠征西的時候,把他們的男子們帶了來流落在甘肅,就沒有回原籍湖南去。

  這孩子的父親,已是到甘肅來的第三代了。不幸在民國十八年,被軍隊硬逼迫著去當兵,帶到西安來了。兩個婦人,中年的老了,壯年的,也變成中年了,小女孩子也大了,他們想著這樣混下去,也不是辦法,甘肅又十分苦,種地的人,也不能吃飽呢,何況一家是三個婦女,所以把家拋棄了,找到西安來。他們說:縱然找不到這孩子的父親,這孩子的舅舅是個戲子聽說也在西安,也許可以找得到。就是再找不著,願意把這女孩子給人,聘禮是不收,只要能安頓這兩個年紀大的婦人,作三房四妾都是願意的。老李,你說這件事好聽不好聽,可惜我是客中不能久住,要不然,這樣的便宜事,為什麼不幹?」

  李士廉笑道:「你打聽得這樣清楚,大概真有此心。」

  賈多才道:「我真想不到那窮苦地方,會出這樣的好女孩子。他那長長的蘭花布褂子,又紅又白的臉兒,兩隻耳朵上戴著兩個白色的耳圈子,當然,這不是白金的。唯其不是金子的,可以看出來這孩子也合了那句話,愛好是天然。嗐!她這印象是付與我太深了。」

  說著,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酒,端起杯子來,簡直地蓋在鼻子尖上。放下酒杯子來,扶起了筷子,只管去撥弄碗裏的菜,依然不住地搖頭,回味那所看到的美人兒。李士廉笑道:「對了,這個人是不錯。」

  賈多才道:「你這句話,盲從得無味極了。你怎麼知道那個女孩子長得不錯?」

  李士廉道:「我有一個消息,還沒有告訴你呢。你猜我今天是到那裏去了。」

  說時,將頭連連擺了幾下,表示那得意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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