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現代青年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正在修飾著得意的時候,卜篤蔔篤,一陣高跟鞋子響著,接上房門哄通一聲,令儀跳進屋子裡面來了。計春手上拿了香水瓶子,半鞠著躬向著她笑道:「你來得真快。」

  令儀更不答話,在他手上奪過香水瓶子,迎面就砸了過去。計春將身子一閃,那香水瓶子,直飛到衣櫥的鏡子上,嗆啷一聲,將鏡子中心砸了一個窟窿,四周射出菊花瓣子似的裂縫。計春倒嚇了一跳,什麼事得罪了她,會讓她這樣大鬧?兩腮通紅,只管發怔。

  令儀鼓了腮幫子,瞪了兩隻眼睛望住了他。計春看到她這樣,起初以為她是鬧著玩,現在看到她臉上紅中帶紫,那是生氣生大了。便道:「什麼事情,惹著你生這樣大的氣?」

  令儀也不分辯,在身上抽出電報稿子,向計春臉上丟了過來,喝道:「你看!你看!有了這樣的事,我的臉都丟盡了。我不做人了,我不做人了。」

  口裡說著,兩隻腳就在地上亂跳,然後向旁邊的沙發椅子坐了下去,兩手捂著臉,放聲大哭。

  計春一時真摸不著頭腦,只好接著電報稿子,向下看了去。那電報是——

  *

  ……函電均悉,婿事雖可由兒自主,但此舉冒昧太甚。余正在調查間,周計春之父,今忽來我家,大肆咆哮。其人即往日每晨送豆漿至我家之老周,非我家周濟,豆腐店且不能開,何有於財?以我家在省垣之門第,欲招快婿,何求不得?未知何故,一味降格,乃與一磨豆腐人為親?

  以余揣度,其父如此,其子可知,爾所遇者,恐非端人。錢財等事,極宜審慎。況老周今日在此揚言,謂其子原聘有童媳,現方在省。其言無論實否,餘亦決不肯使爾蒙為人作妾之名。此電到啟,即與周子交涉,廢除婚約,否則餘大義滅親,決不認爾為女。

  父有電。

  *

  計春匆匆地將電稿搶著看過了一遍,已經明白了大意。心裡是怦怦地亂跳,又一字一句再複看了一遍。令儀不等他開口,擦了眼淚道:「你說,這事應當怎樣辦?」

  計春兩手捧了電稿,不免發愣。因緩住那口氣道:「這事我很對你不住,我立刻寫信……」

  令儀道:「放屁!現在打電報還來不及呢,你寫信回家,不是有心遲延著事情嗎?」

  計春心裡原想著:父親貪慕孔家一百多萬的財產,必是贊成自己的婚事,把菊芬退了。不料他大反鄉下人的常態,倒跑到孔家去大鬧。若是自己為了求學起見,將令儀的婚事退去,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計劃,這才是正理。只是自己是窮苦人家出身,不曾吃過的喝過的,不曾見過的聽過的,在這兩個星期裡都嘗到了,往後她那幾十萬家產,她還可以分我若干,我的希望就大了。現在若要恢復原來計劃,勢必就要把摟到懷裡來了的幸福,完全推送出去,未免可惜了。

  他因為心裡頭這樣地躊躇著,口裡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站在一邊發愣。令儀道:「你怎麼不做聲?啞了嗎?我問你家裡有親事沒有親事的時候,你口裡說了個水點得燈亮,那就不啞了。」

  計春道:「你別嚷,要怎樣子辦,你出一個主意,我照辦就是了。假使你願意離婚,我就離……」

  令儀坐在沙發椅子上,順手向後一掏,掏出一隻靠墊,兩手拿了,高高舉起,就向計春身上砸了過去,跳了腳罵道:「離!離你的魂!離你的魂!」

  她口裡罵著時,那個靠墊已經砸到計春的頭上。雖然這個東西,並不怎樣的沉重,但是一大團東西,突然地打到臉上來,眼前一黑,也有些發暈。於是身子一閃,紅了臉道:「有話慢慢地商量。你為什麼動起手來?」

  令儀跺了腳道:「動手?我要咬你兩口,才解我心頭之恨!」

  計春被她說著,無言可答,只是低了頭。令儀道:「你說話呀!怎麼又不做聲了?」

  計春道:「你瞧,這不是令人為難嗎?我不開口,你怪我不說話;我一開口呢,你就把東西砸我,讓我說什麼好呢?」

  令儀道:「你要知道,我無論在家鄉,在外面,人家都認為我是一個大家閨秀。老實說,多少男子追逐著我,我都不看在眼裡,現在我許多人不要,單單地和你訂婚,一下子就上了當。第一,你是家裡有童養媳的;第二,你又是開豆腐店的孩子,千挑萬選,落這樣一個下場頭,人家不會說我是瞎了一雙眼嗎?」

  她說著,兩隻腳又車水似地在地上跳了起來。

  這真讓計春為難到十二萬分了,要離家裡那個未婚妻吧,權操父親之手,自己是不能做主的。現在說了出來,不能實現,將來更增加自己一行大罪。要離面前這個未婚妻吧,那就是自己將一把黃金大椅子,給它砸碎了。他兩個要行不能行的主張,只管在腦子裡打旋轉,口裡就沒有法子可以說出話來。

  令儀頓著腳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不說話這就可以算得了事嗎?」

  計春道:「這一會子工夫,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請你給我出個主意,你又不理會。那叫我怎麼辦呢?」

  令儀掏出手絹來,擦著眼淚,將腳一頓道:「好!你要我出主意,我就出個主意。你今日打個電報回去,不承認你家裡那頭親事。」

  計春道:「這也不必你現在說,我早就寫了好幾次信回家,這樣地辦了。」

  令儀道:「你在這裡當地的報上,給我登上一段道歉的啟事。說是不該欺騙我;我們這婚事,算是取消。」

  計春道:「既然我們的婚事要取消,那麼,我自己的事,你就不必管了,為什麼又要我把家裡的親事,也要取消呢?」

  令儀聽了他這話,就站著起來了,手指指著他道:「你瞧瞧!你說出你的真心話了,你哪裡肯離開你家裡那個黃毛丫頭呢?我對你說,你趕快照著我的話去辦,你若是存心推諉,對不住,我就要到法院裡去告你。哼!你以為我是一個好惹的人嗎?」說著她坐了下去,又伸手來亂拍著桌子。

  這一下子,真把計春逼得死去活來。總而言之,自己說什麼,就跟著駁什麼。自己在屋子裡呆站了一會,然後皺了眉毛,向她比著袖子彎著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道:「我的大小姐!總算我怕了你,你提的條件,我照辦就是了。嘿!你賞給我的戒指,在這裡,拿回去。」說著,從無名指上脫下那個訂婚戒指,交給令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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