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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袁小姐倒不忙,先把菜單子開好了,然後倒了兩杯茶,放一杯在令儀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令儀對面,口裡呷了茶,眼望了她微笑。令儀道:「你笑什麼?以為我是拿周家這孩子開心,故意做給小陳看,出這口氣就拉倒嗎?不!老實說,我對於周家這孩子,倒也是很愛他的。不過現在我學了乖,不輕易和人談上婚姻問題了。」

  袁小姐道:「我在上海的時候,見你和小陳的態度是很好的,何以他追你追到北方來,二人倒翻了臉了?」

  令儀歎了一口氣道:「以前的話,那是一言難盡,不去管他,什麼三角戀愛,多角戀愛,我們都經歷過了。在許多朋友中,我看定了小陳是個可愛的青年,錢不必說,充量地給他用,就是別的什麼,他所需要的,我都給他了。」

  袁小姐那一杯茶是喝完了,她將那空杯子的杯沿,在她雪白的門牙上碰著,當當作響,卻向了令儀笑眯眯的。令儀道:「你以為我說話說漏了嗎?你想呀,我們這樣好的朋友,誰又不知道誰的事。你反正知道,我何必不說出來呢?」

  袁小姐微微地搖著頭道:「你的事,我哪裡會知道?」

  令儀道:「我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了,我就是這樣實說。你想我一片癡心,為著什麼?不就是以為婚姻沒有問題嗎?小陳這東西……」說到這裡,將牙咬著,用一個食指點了兩點,繼續著道:「他完全是個騙子罷了。他追到北平來的時候,我要求他也在這裡讀書;他不肯,我交涉了許久,他始終不答應,我就猜定了他是沒有錢用,才來找我的。我就說了:你把我當作上海式的小姐,拿錢來津貼小白臉,那就錯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這樣二十歲的白面書生,包圍我的還多著呢!我是氣急了,便說:二十歲算什麼,以後我非十六七歲的青年,不和他交朋友了。」

  袁小姐點著頭道:「這一齣戲我明白了,我看你未免有點誤會。小陳說:他並不是不願在北平讀書,不過在這裡讀書,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在經濟方面,非完全仰仗你不可!若是完全靠你呢,你的脾氣不容易對付,而且你也是個學生,他也不能整個地倚賴著你,所以他拒絕你的要求了。現在他很後悔,你留他讀書,總是好意,就是你發脾氣,他也忍耐了,願意和你言歸於好,依然在北平讀書。」

  令儀將身子一挺,向了袁小姐道:「這些鬼話,你相信他的嗎?」

  袁小姐只好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我和他沒有什麼深交,讓我完全斷定虛實,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在表面上看來,沒有什麼假意。」

  令儀道:「這小子,他騙夠了我了,說什麼我也不能相信。我是有了經驗了,他等著要用錢的時候,就是對你磕頭,他也是肯幹的。只要有了錢,他立刻就是大爺了。密司袁!你不必提他了,他沒有什麼特長,不過會照相,會打網球會跳舞,會寫熱烈的愛情信;我看小周這孩子,有半年工夫,我可以全把他教會了。那算什麼!」

  袁小姐笑道:「這樣說,你是要由自己一手造就一個可愛的人才出來。不過周家這孩子太老實一點。」

  令儀道:「太老實一點,怕什麼!就怕是太滑頭一點,造就得出來,我就把他造就成功。造就不出來,我再換一個,而且我現在也變更方針了,不像以前,只注重一個人,如今要同時多造幾個對象,等他們競爭著,我從中來挑上一個。」

  袁小姐笑道:「你現在有些精神病了吧?說的話,全是些瘋話。」

  這時,夥計送上酒菜來,令儀先斟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哎了一聲,表示著痛快,然後放下杯子來,碰了桌面一下響。她笑道:「我怎麼不瘋?不瘋我出不了這一口氣。請你告訴王小姐,我把小陳讓給她了,可是仔細一點,她別受這小子的騙呢。」說時,又斟上了一杯酒。

  袁小姐道:「密斯孔!你可別誤會,王小英雖是我的表妹,我並不贊成她和小陳來往呀!」

  令儀笑道:「沒關係。我已經另有個可意的人了,我不要的樂得送人了。」說畢,她又舉起杯子來,將酒喝了。

  在這一篇談話中,把令儀垂青計春的緣故,已是透露無遺,然而計春這個被玩弄的孩子,哪裡會知道呢?

  §第十五回 冷眼未能逃傳書逐客

  孔令儀說的這一番話,周計春雖是沒有聽見,可是這天,他別了令儀匆匆地走回會館去,心中究竟是忐忑不安。在令儀與袁小姐杯酒縱談的時候,計春正掩了自己的房門,在靠窗的一張橫桌邊,用兩隻手撐了額角,只管低了頭,在那裡打主意。

  他心裡想著:

  孔小姐對我這份情意,實在太好了。她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倒叫我猜不出來。若說為了我的學問,她那種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上來的;若說為了我年輕,但是找年輕的男子,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據我乾媽說,我長得很漂亮,大概是這一點關係吧?不過她是南北大碼頭都走過的人,哪裡就沒有看過美少年,何至於忽然遇到我,就十二分地鐘起情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焉知不是她看著我太好了,所以就拼了死命地愛我。要不然,到哪裡去還可以找出第二個理由來?這樣說著,她實在一片癡心在那裡愛我。我不但不接受,還有些瞧不起人家的神氣,這未免不對。就是那個袁小姐,為人很和氣的,她那一番客氣,要請我去吃飯,我倒一棍子打一個不黏身。她心裡不但是說我寡情,恐怕還要說我不懂事,陪人家看電影也看了,何以就不能陪人去吃館子。

  和令儀一路出會館門,是有人看見了,但是在電影院裡,並沒有什麼人看見,這分明早回來是一種嫌疑,遲回來也不過是一種嫌疑,反正是惹著嫌疑的了。那樣匆匆忙忙,丟了人家跑回來,那究算一回什麼事。可惜我不知道孔小姐的親戚家裡是不是可以隨便拜訪的,若是可以隨便地去拜訪,自己怎麼著也當去登門道歉一番,那就無論自己怎樣地殷勤,這會館裡人看不見,他們也就無從議論了。

  其實也不一定要到她的親戚家裡去,只要她能指定一個地點,就是公園也好,電影院也好,都可以讓我按時前去道歉。只是除了朋友喪失和氣之外,決計沒有哪個人指定了時間,讓別人來道歉的。這一層既不可能,除非是有個巧遇,明天在街上和她碰到頭了,自己在當街和她道歉。然而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這不是自己想入非非了嗎?

  *

  他想到了這裡,覺得在路上相遇,雖是不易得的巧事,然而故意這樣去做,也未嘗辦不到。因為她每日到會館裡來,總是在吃過午飯以後,設若事先自己到胡同口去等著她,等汽車來了,我就攔住她,不讓她進胡同口,這也就可以和她道歉,不會讓別人知道的了。他覺得對於孔小姐方面,有了辦法了,只要對於孔小姐有道歉之法,那就不愁無法去求袁小姐的原諒。於是乎兩個新女友,都不至於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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