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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長班道:「現在會館裡住滿了,個個屋子裡有人,倘若是你有熟人的話,可以和人家共一間房,若沒有熟人……」

  他說到這裡,就躊躇了一會子,因為他看到世良這種衣履,本不難三言兩語地把他打發走了,但是聽他所說的一口話,完全和會館裡的人一樣。好在他是一個主人,假使不讓他進門,也許他見怪下來,將來會出什麼亂子,這就向世良道:「你請進來看看罷,也許這會館裡住著有你的熟人,可以和你想點法子。就是沒有熟人,好在大家都是同鄉,還有能瞧著你在院子裡待著嗎?」

  世良初到北平,人生面不熟,走來就碰了釘子,這讓他前路茫茫的向哪裡去。他聽了長班說,將行李搬在大門口地上,他竟是發了呆站著,不知道是進是退。

  計春看到,就先忙著開發了車錢,然後向世良道:「我們既然到了這裡,當然不能就馬馬糊糊地走開。我們把東西先搬了進去,存在一個地方再說。萬一沒有屋子可住,我再找我的老師去想法。」

  世良一手提了網籃的提梁,一手提了捆鋪蓋的繩索,將兩件行李,夾住了身體,只管東瞧西望。計春看父親那個樣子,大概是不肯冒昧地進去,等不得了,自己在地下提起一隻篾箱子,先跨了門檻走將進去。那長班背了雙手在後面跟著,緩緩地走,他看世良父子怎樣的去找托足之所。

  世良父子,將行李搬進第一個院子,見四面屋子,都是木器家具和箱杠佈置著,分明是個個屋子有人,剛才那人所說的話,並沒有錯。這個地方,雖明知道是會館,究竟可不可以亂闖,卻是一個問題。所以他在院子裡,又現出了以前那一種態度,一手提了網籃,一手提了鋪蓋繩子,只管向四周看了發呆。

  正在這時,上面屋子出來一個穿長衣的,向世良周身打量了一遍,問道:「也是由家鄉來的嗎?」

  世良聽他說話,正是家鄉口音,自然是同鄉了,便放下了東西向他拱拱手道:「我們正是由家鄉來的,要到會館裡來住。剛才有位先生在門口攔著我說,會館裡已經沒有地方了,這叫我們怎樣辦?我們到這裡來,人生面不熟,什麼都不知怎麼辦。」

  他穿的大襟藍大布褂,敞開了紐扣,露出他胸前健康而又黃黑的皮膚來。一隻旱煙袋嘴子,在他的褲腰帶裡向外伸出來,這很可以代表他的地位,還是居住在下層階級裡。他說著話,就現出了他那怯樣子來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就去摸他的旱煙袋嘴,但是當他的手觸到了煙袋嘴邊,他想起這是一個怯著,把手又縮回來了,於是向那人道:「你老貴姓?」

  那人道:「我叫陳仲儒。」

  世良道:「這就好極了。你先生不就是這裡的館董嗎?」

  陳仲儒道:「我不是館董,館董是我哥哥。不過大家都是同鄉,你既是來了,不能讓你去住旅館,總得和你想點法子。何況你這個樣子,要住旅館,也擔負不起。」說著話時,已經有好幾位同鄉圍了上來,看到世良這樣貧寒,計春又這樣年幼,便有人向計春問道:「你是到北平來考學校的嗎?」

  計春看他時,穿一件黃斜紋布短腳褲子,露出一截黑腿,下面是白番布球鞋,上身穿一件翻領襯衫,兩袖高高撥起,這活現出他是一位摩登少年。他身上皮膚很黑,在那雙球鞋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運動員。不過他頭上的頭髮,卻梳得溜光漆黑,且還有些香味,在省城裡,很不容易看到這種少年,大概他是一位老北京。因之向他答道:「是的,我打算到北平來考學校。」

  他笑道:「那談何容易!在北京讀書,至少至少,要五百塊錢一年。」

  旁邊也有個穿西裝的少年,向他笑道:「老李!下午沒事,請我去看電影罷!」

  老李道:「不,公園裡吃冰淇淋去。」

  那人說著話,現出得意的樣子,向老李道:「我不能像你那樣花錢,我上半年已經花了八百多塊錢,再花那樣多,我要接濟不上了。」

  老李笑道:「那要什麼緊,你有一個有錢的岳丈,遇事總可以幫助你呢。」

  世良在一邊聽到,真不料在北京讀書,卻要這些個錢一年,便道:「北京學校裡的費用有這樣貴嗎?」

  老李道:「不但是學費,程度也很高的。在省城裡學的功課,到這裡來升學,多半是趕不上。」說時,望了計春道:「你在省城裡進過中學嗎?」

  計春道:「初中我已經畢業了。」

  世良聽了這話,他也有些得意,將手摸著臉笑道:「他就是今年考畢業的。還考的是第一呢!幾個同鄉,都是少年,大概都是讀書的吧?」

  這樣的熱天,計春穿的還是一件灰竹布長衫,而且年紀那樣輕,聽說他畢業第一,彼此望著,微笑了一笑,那意思自然以為是世良撒了謊。倒是那位陳仲儒先生,忽然省悟過來,卻問道:「你貴姓是周嗎?」

  世良答應是的。

  陳仲儒道:「你老是不是在省城裡開豆腐店?」他說到這裡,臉上帶了笑容,很是客氣了。

  世良見館董的兄弟,和自己這樣客氣,這不成問題,會館裡大概是可以想法住下的了。便拱手道:「你老好說,我是在省城裡開過豆腐店,陳先生何以知道?」

  陳仲儒道:「你不是種過周高才家裡的田嗎?我和他很熟,他說過,有個種田的,把田賣了,帶兒子到省城裡去念書。我很是奇怪,一問起來,他全對我說了。後來我由省裡經過,也聽到人說過。你這個人真算是有志氣的,居然把兒子送到北平念書來了,這樣看起來,窮人不能念書的話,也在你這兒破例了。」

  世良聽到人家誇獎他,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把那管旱煙袋抽到手上來了,兩手捧了旱煙袋只管笑著向人拱手。陳仲儒道:「我們這會館裡,間間屋子都有人住著,你來一個人,還可以搭到人家屋子裡去住,但你們父子兩個,這裡屋子又小,怎好搬進人家房間裡去呢?」說到這裡時,那幾個原先圍攏上來的少年,有些兒不愛聽,悄悄地各自散了。世良偷偷地看這些人,差不多都帶些洋氣,雖不必一定穿了西裝,至少也是一條西服褲子。心想,若是北平的學生,都非這樣不可時,自己又得多打算一筆費用了。

  陳仲儒見他父子兩個,都生怯怯地看人,倒有些可憐他們。便道:「這樣罷,我介紹你父子兩個到懷寧會館去暫住;他們是我們的鄰縣會館,房子又多,那會董是個老先生,他聽到你們父子這樣刻苦求學,一定不分什麼縣界,可以讓你們在裡面住著。我先和他通一個電話,回頭你們就拿了我的名片去。」

  世良父子,真料不到絕路逢生,到現在會有了轉機,自是不住地道謝。

  陳仲儒打電話去了,一會子笑著回來,向世良道:「真是巧得很。我打了電話去,正好家兄也在這會董家裡,他說你是我們縣裡出色的人物,過兩天請你們吃飯。」說話時,那個在門口曾擋駕的長班,走了來了。他向世良笑道:「老人家!你拿不動這些個吧?我來給你提著沒關係。」說時,他已伸手接過世良手上的網籃笑道:「給你雇兩輛車罷。」

  陳仲儒道:「人家初到北平,知道哪兒向哪兒?你送他們去,雇車子別多花了錢。你少用那勢利眼看人。你沒有聽見說過,馮玉祥的老子是個當木匠的嗎?」

  長班笑道:「我怎敢勢利眼,是你貴縣來的人,都是我的主人一分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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