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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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混過了一上午,下午,楊露珠還是打背心。那位日本下女杏子姑娘,知道楊小姐和專員在打交涉,她故意送了一杯茶到裡面屋子,只見楊小姐將毛繩竹針抱在懷裡,人靠在沙發椅予上,只管望了窗戶外面的太陽影子出神,這是很有心事的表現。於是杏子向她笑道:「楊小姐,喝杯熱茶吧?」 楊露珠回身接過茶,捧在手裡,緩緩的送到嘴唇邊去呷著,微笑道:「杏子,你早點回日本去吧,一個女孩子,老是飄流在外面,總不是個辦法。你長得很美,知識也夠了,不怕找不著相當的對象。但是作官的人,不一定是好對象。在日本怎樣呢?」 這話飄然而來,杏子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手拿了茶盤,站在一旁傻笑。楊露珠手裡捧了那只茶杯,還是挨了嘴唇要喝不喝的樣子。楊露珠眼光由茶杯沿上飄過去,望著房門。金子原這時突然由外面走進來,向她兩人看了看,笑道:「怎麼回事,楊小姐很有點王鳳姐品茶傳神的神氣呢!」 楊露珠笑著搖搖頭道:「專員抬舉,我哪裡敢比王熙鳳呢?她雖然是個不太識字的女人,到底還是一位一正牌夫人。」 金子原心裡暗想,這丫頭魂顛夢倒,時時刻刻都在惦記著婚姻問題。越是和她說這些個,越會走入魔道,於是笑道:「請客的時間到了,我們這就走吧。」說著,在外面屋子,把楊小姐的大衣取來,兩手提了領肩道:「穿上,穿上。」 她手上那只茶杯,原是始終未曾放下的,這時看到金子原和她提了皮大衣,這是許久來未有的寵遇,便趕快放下茶杯,身子就著上前,伸著手將大衣穿上,口裡還連連的說著「不敢當」。 金子原等她把大衣穿好了,還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我今天晚上開個賽美大會,賽美去,哈哈!」說著,得意忘形的回轉身來,將手摸著杏子的臉道:「我無所謂,請客也可以帶你一個,只是怕張丕誠這傢伙不贊成。不過聽戲捧場沒關係,回頭我派車子來接你。」說著,挽了楊露珠一隻手臂,就向外走。走到院子裡,杏子隨在後面追了出來,叫道:「專員,專員!你還沒有穿大衣呢!」 金子原在走廊上向身上一看,穿的還是一身西裝。頭上光著,也沒有戴帽子,於是笑著一拍手道:「我急於要去吃飯,自己忘其所以,怎麼楊小姐也沒有發現我沒穿大衣呢。」說著,將手在楊露珠肩頭亂拍一陣。這時杏子拿著帽子和大衣,已經跑了過來。 楊露珠立刻先接過大衣來,替金子原穿上。然後取了帽子在手,還掏出手絹來撣撣灰,才輕輕的替他戴了上去。金子原笑道:「還禮還得很快,你立刻就給我穿大衣了。——走吧。」說著,挽了楊小姐手臂,匆匆出門上汽車去了。 剛才金子原這個態度,楊小姐是歡迎的,專員對自己越親熱,越可以表示出彼此友誼的程度。到了旁人都認為他們是一組男女的時候,跟他要金子、要車子、要房子,不怕他不給。她心裡如此想著,坐在汽車上,就不住的微笑。金子原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你覺得心智很快活嗎?」 楊露珠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大明白。你的左右請客吃飯,請的不是我,你捧場,捧的也不是我,我為什麼快活呢?」 金子原笑道:「我不是說你今天這時候為什麼快活,我是就整個局面說,你已經證實了明天由重慶來的,不是一個女人,就應該快活了。」 楊露珠沉著臉,淡淡的道:「遲早是要來的。」 金子原搖搖頭道:「永遠不會來的。」 楊露珠望了他道:「這話怎麼解釋?」 金子原來不及解釋,車子已經到了灑館子門口了。金子原一走進館子門,櫃房裡的人就認得這是重慶飛來客,大家肅然起立,臉上堆起一片歡迎財神爺的笑容,早有兩個熟識的茶房,跑到前面引路,在院子裡大聲叫道:「專員來了,六號!」 在這一聲吆喝中,又是一名茶房,掀開六號大廳門口的棉布簾兒,深深的一鞠躬,招待貴賓進去。 金子原一進門,眼光首先射到來賓群中一位少女身上去,這正是那位新近認識的劉小姐。這天她穿了一件窄袖墨綠色的呢袍,胸襟上綴了一隻水鑽蝴蝶。臉上比上兩次所見不同,略略的抹了點胭脂暈兒。她的頭髮,不像別的摩登女子搞成了一團茅草,只是在長髮尾上,燙起了一排雲鉤,由前腦到後腦,全梳攏的平整烏亮。兩道秀眉,似乎用了一點描畫的工夫,長長的插入鬢角。她總是樸素之中,帶上幾分豔麗,像是花中的素梅,果中的橄欖,含味非常雋永。金專員一見,就有了這良好的印象,對著劉小姐先笑了。這時張丕誠已自人叢中站了起來,引了劉小姐向前,對金子原介紹著道:「劉太太吃素,她說多謝了,只有劉小姐一人前來。」 劉小姐深深的鞠了一躬,對金子原笑道:「張先生到捨下去,說是專員寵召,那真不敢當!家母說,讓我來作個小東吧!」金子原向她後面一看,見田寶珍笑嘻嘻的正站著呢,這就向她一指道:「劉小姐,你倒不必客氣。今天這餐飯,是張丕誠請田老闆的。吃完了飯,我們都去聽戲。這頓飯的時間,所以提前到五點多鐘,電是為了不眈誤田小姐的戲。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們秘書楊露珠小姐。」說著,他牽了楊露珠的衣袖,讓她走向前去。 楊露珠的手和劉小姐握著,笑道:「那天到府上去,我們會見過的。」 她一面說話,一面搖撼著她的手。她惑覺到手心有點硬物接觸,看時,劉小姐手指上正帶著一枚很大的鑽石戒指。她這就聯想到劉小姐現在雖然不大得意,她家裡還是很有錢的。她之被接收專員一邀就來,不是想分得些接收東兩,而且想她的東西少被接收一點。那麼,自她述對金子原一樣也要取恭順的態度了。這倒是可以同情的。楊露珠正是這樣想著,那劉小姐就向她點了兩點頭遵:「楊小姐,凡事多請照顧呀!」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低微,而語尾還帶了一些震動。楊露珠倒不好說什麼,就把手分開了來。這時田寶珍小姐走了過來。她穿了一件黑絲絨旗袍,還在鈕扣上嵌帶著一隻小蝴蝶兒。張丕誠便聳著肩膀,鼓了兩下掌道:「好得很,她這一身衣服,又帶上一隻小蝴蝶兒,好像要和劉小姐比一比似的。」 田寶珍就站在來賓裡,帶著微笑,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可是金子原己脫下了大衣,趕上前去和田寶珍握手。握手中間,把一隻綠呢制的小盒,塞到田寶珍的手心裡,低聲說道:「這點小東西,算是我送田小姐的,莫要嫌棄!」 田寶珍手上一碰,就知道這是鑽石戒指。一看楊小姐正在脫大衣,這就向金子原笑道:「哎喲!這真是要謝謝了。」 金子原看見田寶珍像得意的樣子,不禁微微笑著。 田定珍和來賓一一點頭,打了招呼,然後走到穿衣鏡子面前,照一照鏡子,在皮包裡取出粉撲對著鏡子輕撲一陣,複將粉撲放入皮包裡面,這才將金子原送的小盒取出,打開一看,真是金子一鉤,中間嵌一粒鑽石,足有蠶豆大小。心想這金子原真有錢,我只有這樣一點表示,這傢伙就送我一顆鑽石。自己對鏡子裡一笑,就將鑽石戒指,套在右手無名指上,趕快把小盒在皮包裡一放,又在鏡子裡照了一照,才將身子放轉來,像是沒有事的一樣,在楊小姐身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金子原正坐在田寶珍對面椅子上,將眼光對她右手一射,早見鑽石戒指帶在手指上了,這就看了她一看。田寶珍笑道:「專員,你總是替我們幫忙的,謝謝你了了。」 人家以為她謝的是這晚上包廂,也沒誰去注意田寶珍隔座,便是楊露珠,這時楊露珠笑問道:「今晚上唱什麼拿手好戲?」 田寶珍將嘴向金子原一努,然後低聲笑道:「是專座的命令,叫我唱一齣全本『盜魂鈴』。恐怕唱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你多捧場!」 楊露珠聽著,這又是一位求慈悲的女子了。她想到了摩登女子,隨時可以玩弄男人,可是到了接收大員這裡,她們也只是被玩弄壓迫的一群,自己天天隨王伴駕,這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這樣想著,心裡就坦然了,拉了田寶珍的手,到一張沙發上―同坐下,低聲笑道:「專員對待田小姐,總算是體貼入微的。為了讓你從容的吃完這頓飯再者唱戲,故意把時間也提早了」田寶珍對遠坐的金子原看了一眼,笑道:「我和他談過,什麼東西都接收,什麼東西都估計一個價值出來。只有人心這樣東西,是無價之寶,可別忘了接收。他這樣做也許是接收人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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