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張丕誠未嘗不知道楊小姐經常在屋子裡的。尤其是劉伯同坐在外面屋子裡看報,大有代為把門之意。心想著劉伯同以美人計勾引專員,搭上自己的登青雲之路,這何必給他湊趣?拆散這條計最好,不拆散這條計,也讓他們進行的不痛快。於是也就坐在沙發上向劉伯同笑道:「既然如此,我和你先談談吧。那個愛克斯廠裡的東西,只有小件搬開了。那些笨重東西,一盤散沙,封在大門裡,這不是辦法,我們應當根據原來的物資帳,給它編上號頭。我們不能說珍貴的就管,普通的就不問。此外還有大小七輛車子,除了專員調一輛給楊小姐坐用而外,還有三輛卡車和三輛座車。這些車輛雖然不能使用,但在勝利前都是好的,不過有些小毛病,應該修理,想法子利用它。現在滿街有人抓車,都是清查敵偽用車。開出來用也好,鎖在廠子裡也好,我們先得確定這些車子的身份。」

  劉伯同對於這個建議,當然也不會反對,不過他一連串的說著,未免嗓門兒大了一點,這就向他微笑道:「我也想到這層的,不過專員這些時候忙一點,我們還無法騰出工夫來做這些小事。」

  張丕誠心想,這小子好大的口氣,一下子處理六輛汽車,還是小事。一定要到庫房裡去搬金條那才是大事!心裡這麼一想,不由得哈哈一笑。他這笑聲,算是把專員驚動了。他掀著門簾子出來,問道:「老張什麼事這樣高興?你來請我吃館子嗎?」

  劉、張二人連忙站起來,張丕誠道:「凡家有名的館子,專座都吃膩了吧?我正想請一次小客,不要吃大館子了。」

  當然,金子原約了五六點鐘到田寶珍家這件事不敢提,金子原道:「吃小館子也好,北平吃小館子的風味最美。」

  張丕誠道:「不,吃小館子要二三友好,或者帶了愛人……」說到這裡,楊露珠正掀開門簾,露出半截身子,斜靠在門框上,向外屋子裡望著,聽張丕誠說到「愛人」兩個字,就向他看了一眼,只見胖臉腮向上擁擠著,閃動了眼角上的魚尾紋。那一種輕鬆的微笑,可說是給對方很大的刺激。當然,楊小姐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說的,卻假裝不大明白,向他點點頭道:「對的,吃小館子要帶愛人才有趣眛,專員要帶愛人,以張先生這種人最為合宜。」

  這個反擊,出人意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露珠隨又望了他們一眼,淡淡的笑道:「真的,我不知道張先生是什麼意思?還是請專員吃飯呢?還是請同人吃飯呢?」

  張丕誠笑道:「主客是專員和楊小姐,然後請同人作陪。」

  楊露珠聽他這樣指明了,倒也並不怎麼去謙遜。她走了出來,見金子原正在身上掏出銀制雕花的扁煙盒子,打開來,托著煙盒子取煙,也就順手取了一支。金子原按著打火機,伸到她面前,替她將煙點著。她靠近專員站定,懸起一隻腳來顛了幾顛,然後噴出一口煙來,向張丕誠笑道:「當然,我們這幾個熟人,都在你邀請之列,還有什麼外客沒有?」

  張丕誠聽她的口氣,看她的態度,就知道她指的是田寶珍了。但依然裝著不明白,向她笑道:「我們隨便小吃,何必邀外人呢?自己談談笑笑,隨便吃喝,多麼高興。」

  楊露珠望了他微笑道:「不邀一邀田寶珍嗎?」

  張丕誠臉上並不露出絲毫的笑意,很坦率的答道:「我不是說不請外人嗎?」

  露珠向金子原笑道:「專座,你說田老闆是不是外人?」

  金子原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這個孩子,真是調皮得很!」

  她笑道:「我說的是真話,田老闆是專員的好友,難道還算是外人?」

  金子原道:「朋友當然是外人。」

  楊露珠倒沒考慮,笑道:「算了,算了,田小姐是外人,難道我們是內人?」

  這句話她突然出了口,立刻也就感到不妥,於是將手連連搖著道:「我不來,我不來,我說急了……」說著趕快掀開門簾子向屋子裡一鑽,在這裡的三位先生都哈哈大笑。

  這時那個日本下女杏子正將烏漆託盤,托著茶壺茶杯進來。張丕誠對於這位新客人,在這裡還是初次看見,就不免縱超了眼角上的魚尾紋,只管向她笑著。杏子倒是,很大方的,對他深深的鞠了個躬。

  金子原道:「這是張先生,也是我們同事,天天來的。老張,這是陳六爺那裡的女傭人杏子,借給我使喚的。她中國話說得很好。」

  杏子就在這個時候,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他面前來。張丕誠向她點點頭笑道:「你應當認得我。去年戲園子裡聽戲,彼此連著包廂坐的。我把你當了陳小姐,鬧了個大笑話,你應當記得吧?」

  杏子兩手捧了託盤站著,笑著抿了嘴,向他飄了一眼,卻沒有答覆。金子原道:「怎麼樣,你對她很感興趣嗎?現在中國是戰勝國,日本人不能看不起中國人了。你現在可以坦率的向她求愛了。」

  張丕誠「呵喲」了一聲,笑得全身顫動,把手上的茶杯震動著,潑了衣襟上一大片水。金子原笑道:「就是我這樣一句話,你也不致樂的這個樣子。」

  張丕誠笑道:「專座,人家還是個姑娘呢,你就這樣當面和人家開玩笑。」

  金子原道:「那要什麼緊?日本人的風格,我是知道的。他們對於男女之間的事,並不像我們中國人那樣神秘。杏子,你說是不是?」

  他索性掉轉頭來,對這位日本下女問著。杏子沒有什麼表示,還是微笑著向各人倒完了茶,然後也就走開了。

  於是金子原和劉、張二人三角式的坐下,然後問道:「老張好像有什麼急事跑來報告,並非為了請吃什麼名廚一吧?」

  張丕誠因把汽車的事報告了一遍。金子原道:「這幾部車子,我也看到過,全是壞的。」

  張丕誠道:「專座,這是您不瞭解生意經。我們找家汽車修理廠,把車子全交給他們,花幾個小錢,等候個十天半月,車子就全好了。大後方來的人,非常需要車子。我飣修好了,把車子賣出去,你還怕沒有人要嗎?我們帳上接收下來的車子,寫得明明白白,是殘破車身一座。這『殘破車身』四個字,就大有騰挪餘地。脫掉了幾個螺絲釘,這可以說是殘破;車子就剩了個光殼子,也可以說是殘破。我們落得賣了它。現錢到手買他一點金子,比什麼……」

  他說得正高興,金子原卻也聽得有趣,楊小姐也正好掀開簾子,露出身體來,將手指了他道:「張先生,你談生意經,是對的,只可惜嗓門兒大了一點。」

  張丕誠一縮脖子,又一吐舌頭,笑道:「我雖然說話大意一點,可是我們這裡,究竟沒有外人。楊小姐也請過來,加入我們的座談會吧。」

  露珠笑道:「有關於要我作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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