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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李太太聽說亞英願去,很是高興,立刻幫助著他將行李捆好,雇了人力車子,就把這位佳賓迎接到家。

  主人已經老早替他預備下一間單獨房子的,除了床鋪不算,還有供給寫字漱洗的家具。客人在這裡小住,那總算是十分安適的。亞英為了這一點安慰,在李家休息了兩天,又和李狗子商量了一番生意。覺得上次所遇到的梁經理,總算十分看得起自己,卻為了青萍的事完全耽擱了,現在應該打起精神來,再去在事業上努力。像李狗子這樣一個在南京拉人力車的,一個大字不識,也就掙起了一番世界,雖然發財是有機會的,不分日夜的把心血放在女人身上消耗,機會怎麼會來,他這樣想了,就決計再去拜訪梁經理一次。

  這時他忽然記起,托宗保長打聽的消息,應該有了個段落,那是自己大意,那天並沒有把住址告訴他。說不得了,還是去拜訪他一次。他這樣想著,就向那茶館走來。他直走到茶館不遠,才發現了是宗保長祖母百歲陰壽之期。那茶館暫時歇了業,裡裡外外許多副座頭,都搬上了酒席。不但是這個茶館,就是左右隔壁兩家小店面,都已被酒席佔有了。男女老少占滿了每一副座頭。在茶館裡面,遙遙看到設了座壽堂,像作陽壽一般,有壽幛壽聯,還有系了紅桌圍的桌子,上面香煙繚繞的供著香燭。並沒有什麼和尚道士做佛事,這倒讓自己躊躇起來,還是向前,還是退後,向前必須參加恭賀,而恭賀這死去幾十年的人,又當怎樣措詞?

  正是這樣為難,只見宗保長穿了一件新的青呢中山服,不打赤腳了,穿了一雙烏亮的皮鞋,滿臉的紅光,由茶館子裡跑出來,老遠的點著頭叫道:「區先生來了,硬是不敢當。」

  亞英沒法子,只好連說「恭喜」,隨著主人走入壽堂,向壽幛三鞠躬。一進去,早已看到那右角落上列了一桌橫案,上面陳設著貼了紅紙條的賬簿,還有筆硯算盤等項,不用說,那張帳桌,也就是今日這個盛舉的最大目標。也正有人走到那裡遞上紅紙套。據守那個帳桌的人,也就是那位老搭檔王甲長,人家雖然一把鬍子,今天也換上了青呢中山裝和皮鞋。

  亞英想著決不可以裝馬虎,奔到桌邊,向王甲長遞上一疊鈔票,宗保長這就跟過來了,搶過鈔票,向他大衣袋裡一塞,笑道:「區先生,你今天肯光顧,就給了十二分的面子了,厚禮我決不敢受,來來來,請裡面吃茶。」

  宗保長一表示這拒禮的堅決態度,就有三個衣冠整齊一點的人,一擁而上,將亞英包圍,都說「請裡面坐」。而且鄰近這帳桌一個席面,全席的人也站了起來。

  他心想人家真有點派頭,說話大概不會虛謙的,又只好相隨著到裡面去坐。好在這個場面,卻也值得欣賞,也可以想到《水滸傳》上形容晁保正稱托塔天王是有些道理呢。

  §第三十三章 四才子

  茶館後面這間屋子,大概是宗保長的辦公室。而在這辦陰壽大典的時候,這屋子卻是加以整理了的。這裡雖有一個窗戶,不知道外通何地,卻是將棉料紙糊得很嚴密,並沒有光線送進來。送進來的光線,是屋頂上四塊明瓦漏下的。因為如此,所以這屋子並沒有天花板之類。抬起頭來,可以看到白木的椽子,架著灰色的瓦,屋子裡雖有亮光,卻有點幽暗的滋味。加上屋子裡人多,噴出來的煙也多,人影幢幢,霧氣騰騰。

  正面白粉壁上貼了一張總理遺像,配上一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遺像上面那「天下為公」的橫額,那個「公」字都撕破了。在遺像下,橫設一張竹子條桌,鋪了白桌布,供了兩隻料器瓶子,裡面各插了一束鮮花,擺得倒也整齊。又有一對大燭,正中擺了三隻高腳碟子水果,一碟是橘子,一碟是核桃,而另一碟卻是紅苕。有一張半舊的小寫字臺,大概原是設在屋子正中的,現在卻移到東邊那紙糊而不開的窗戶下面。此外就沒有秩序可言。四處亂擺著椅子凳子,穿長衣穿短衣的,將各張椅子全坐滿了。

  亞英一走進來,大家知是貴客,都站了起來。宗保長特別恭敬,讓他在小寫字臺邊一張竹圍椅上坐了。這椅子上面,放有一塊藍布棉墊兒,這大概是平常保長坐了辦公的。那小寫字臺上,就放滿了茶碗,這是無限制的供客飲品。紙煙卻是對客定量分配。有個小夥子將紙煙與火柴,都在口袋裡揣著,每一位新客入門,才將煙火掏出來各敬紙煙一支。亞英看到這屋子加進賓主兩個,也就必須擠出客人兩個,因為不是如此,這屋子裡就必須有兩個人站著。亞英心想,這裡實在無勾留之必要,便向宗保長抱拳笑道:「我是抽出特意來恭賀的,改日我們再約一個時候長談。」

  宗保長突然站起來大聲笑道:「既然來了,決不能夠寡酒也不吃一口就走。雖然沒有菜,是個熱鬧意思。」

  亞英笑道:「我真有點事。」

  旁邊就有人插嘴道:「壽酒嗎!要吃一杯沾沾壽氣。」

  亞英心裡想著,你這不是罵人,沾陰間裡人的壽,我快要死了。宗保長看到他沒有談話,因道:「朗格的,看不起我們當保甲長的,不肯賞光!」

  亞英連笑著說「言重,言重」。這時有人插嘴道:「酒席已經開下了。」

  宗保長笑道:「我奉陪,就坐這一桌,決不耽誤區先生的公幹。」說著,他又向屋子裡人道:「來嗎!我們來湊一桌。」

  大家似乎都也等著要吃,只他這聲請,大家全站了起來,亞英料著推託不了,便笑道:「一來就要叨擾。」

  於是大家一窩蜂就擁了出來,在茶館後面擺好了一席。酒杯碟都已陳設好了,桌子正中放了四隻碟子,乃是一碟鹹蛋,一碟炒花生,一碟豆腐千絲拌芹菜,一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似乎是雞雜,又似乎是豬肝,用醬醋冷拌的,而且量是非常少的。亞英心想,這種陳設,酒席也決好不了,可是既然受了人家的招待,也只好被推擁著坐了首席。面前放好了茶杯大的酒杯,斟滿了白酒,這倒是充量供給的。

  宗保長果然十分恭敬,親自坐在主位上相陪。大家把這酒吃了大半杯,才端上第一碗菜來,吃時,乃是麵粉卷著的肉塊,將油炸過之後,連湯帶水,配些蔥花、洋芋、紅蘿蔔,煮上了一大海碗。這碗肉塊吃過了。第二碗又是扣肉,下面墊了許多幹鹹菜,再吃下去仍然是豬身上的,乃是炒肉片。直吃到第六碗,才是一盤炒雞丁。但雞的份量很少,百分之六十以上,全是荸薺和蔥蒜。這樣的吃下去,到第十個碗,共只有兩碗,是離開了豬身上的,而也就不再有菜了。

  這樣的筵席,亞英自然無法吃飽,只有坐看同席來賓的吃喝態度,聊以消遣。倒是宗保長知趣,說聲請後面坐,把他引到裡面屋子裡來,再進煙茶。恰是去這裡屋門不遠,就有一桌後設的席,那桌雖是後吃,可是桌上的菜碗,卻每個洗刷得精光。而每方桌子坐著兩位客人,都沒有下席,紛紛向旁邊一隻飯桶裡盛著飯來吃。下飯的除了十碗佳餚之外,又添了四小碟泡菜。每方一碗,大家吃的就是這個。再看這些人,都是打赤腳穿短衣的,其中夾著兩個半老的婦人,也是蓬了一把頭髮,伸出十個雞爪的手指,捧著碗筷大嚼。

  宗保長在旁邊看到他出神,倒沒想著他對這個極平常的事情有點詫異,笑道:「區先生所托我的事,我打聽一半出來了,明後天請你再來一趟,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訴你。不過同她來去的那個青年人,我已經曉得了,他叫李大成。」

  亞英聽了這三個字,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拍道:「我明白了。」

  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響亮,倒嚇了宗保長一跳。亞英省悟過來,望了宗保長笑道:「就這三個字,我大有線索了。你還能供給我一點消息嗎?」

  宗保長笑道:「旁的不大清楚。據說他們和這家姓張的,也是朋友,這姓張的大概讓了一間房子給這位黃小姐住的。」

  亞英昕了這話,好像有一件東西兜胸打了一拳,立刻身子晃蕩了兩下,臉子紅過一陣之後,接上又白了一陣。宗保長倒還不明白他有什麼大過不去,至多是替朋友生氣而已,因繼續說道:「現在年月不同,紅男綠女,在一處亂整,硬是說不得。」

  亞英定了一定神笑道:「你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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