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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茶房笑道:「黃小姐怎麼會不認識,從前她常和溫五爺來,最近她又常和區先生來。」

  曲芝生沉吟著道:「區先生!哦I這個人我認得,是個穿西服的,約莫二十來歲。」

  茶房道:「對的,二十來歲,也是你先生的朋友嗎?」

  曲芝生對這句話倒不免頓了一下,然後點著頭笑道:「是的,我們認得的。」

  茶房自不能久立在這裡陪客人擺龍門陣,說完這句話也就走了。

  曲芝生會過了帳,靜靜的在餐桌上坐著出了一會神。心想:溫五爺是她的義父,她自然可以和他常來。這個姓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西服少年,也和她常來,這就可玩味了。至少,這個人和自己相比,那是更接近的了。她丟了這張合同,決不能淡然處之,一定會到這裡來,等她來了,就可以借茶房認得她的話,試探她的口氣。

  可是他這個想法,竟是全不符合,約莫坐了半小時,也不見黃小姐回來。他想著,大概她還沒有發現合同失落了。只管獨自在這裡坐著,那也不像話,便起身叫了茶房來,另外又給了他一百元錢小帳,叮囑黃小姐來了,務必告訴她,她失落的東西,曲先生已經拾著了。當然,替她好好保存,請她放心。若要取回這東西,請她給個電話,立刻可以送去。或者由黃小姐來取也可以。說完,這才出門去忙他的私事。不過曲芝生身上揣著這一紙合同,究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關係太大,喜的是有了這東西在手上,不怕黃小姐不來相就。果然,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就是一個張小姐打電話來找他。心裡明白,黃小姐已實行暗約了。立刻去接著電話,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笑道:「曲先生,我先謝謝你了,多謝你替我保存那個重要東西。」

  曲芝生對著電話機鞠著躬道:「你那張合同,在我身上收著啦。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怎麼知道在我這裡呢?」

  青萍道:「我聽到餐廳那個茶房說的,他說,你還在那裡等我一點來鐘呢。真是不巧,你一離開,我就到了,可是我總得感謝你,你是我一個熱情的好朋友。」

  曲芝生聽了這話,猶如在心上澆了一瓢烘熱的香蜜,對了話機的嘴,笑著要裂到耳朵邊來,立刻向裝話機的牆壁,連連的鞠躬了三四下,笑道:「那不成問題。」

  剛說了這句話,心裡就有了個感覺,這話有語病,所謂「不成問題」也者,是代她保存這張合同呢?是她那一個熱情的好朋友呢?於是心裡在打算盤,口裡就連說了幾句這個這個。那邊黃小姐倒誤會了他的意思,問道:「你說的是怎樣交付給我嗎?東西放在你身上,我是十分放心的,你願意怎樣交給我都可以,大概……今天晚上你有工夫嗎?」

  曲芝生恨不得由電話耳機內,直鑽到她面前去站著,以表示有工夫,嘴裡自是連連的說了許多「有」字。黃小姐道:「那麼,晚上九點鐘,請你到玫瑰咖啡館來等著我吧。我一定會到的。」

  曲芝生又連連說了幾聲「准到、准到」。那邊說了聲「再見」,把電話掛上了。

  但曲芝生仿佛這句再見,與一切朋友所說的不同,尾音裡面帶著一分很濃厚的笑意。手裡握著話機,對了牆壁,兀自出了一會神,方才掛上。為了這個九點鐘約會,曲芝生一餐晚飯,都沒有好生吃著,就呆呆的,又是很焦急的,等那九點鐘來到。等到了八點三刻,實在是不能忍耐了,立刻起身就向玫瑰咖啡館來。

  這時,正是咖啡館上座正盛的時候,一拉玻璃門時,就看到電燈雪亮,下面人影搖晃著成為一片。屋角上的爐子炭火,也是正旺著,有一陣烘烘的熱氣,卷了女人身上的胭脂花粉香,向人鼻子裡襲了來。

  究竟黃小姐坐在哪裡呢,他有點迷惑了。只好望過之後,在人叢中轉了個圈子,在進門不遠,令人注目的所在,挑了個空座坐了。這兩隻眼睛,當然是注視每個進門的女人臉上,同時也不住的看著牆壁上掛的那只掛鐘,已經過了九點鐘幾分了。

  正在他又一次看那鐘的時候,覺得肩膀上有個東西輕輕接觸著,同時聞到一陣香氣,回頭看時,正是黃小姐笑嘻嘻地站在身後。她手握了手提包,將一隻皮包角按點在自己肩上。她把紅嘴唇微微的一努,向鐘望著道:「我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十分鐘了。」

  曲芝生站起來,代她拖開座旁的椅子。她竟是伸著紅指甲的嫩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偏勞偏勞,感謝感謝,你替我解決了一個最大的困難。」

  曲芝生只有嘻嘻笑著,不住閃動兩隻肩膀。

  黃小姐坐下來,望了他笑道:「你來了好久了吧?」

  曲芝生道,「也是剛來,不過我沒有敢失約。還是按准了時候來的。――黃小姐喝點什麼?」

  她且不說話,把他面前那杯咖啡拿了過去端著抿了一口,笑著點點頭道;「今天的咖啡還不錯,就是咖啡吧。」說著,把那杯咖啡依然送了過來。曲芝生看那雪白的瓷杯子沿上,微微的印著兩個紅嘴唇小印子,這就情不自禁向她看了一眼。她微微的轉了眼珠向他一笑道:「你覺得我把合同丟了,有點荒唐嗎?」說著,就反過手去脫下上身的大衣。這時她又換了一套裝束,上身穿著深紫羊毛衫緊身兒,領圈下,是黃金拉鍊。她兩手反著,那胸脯子挺起來,拱著兩個乳峰。她伏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在想什麼心事,你替我叫茶房送咖啡來呀!」

  他啊了一聲,連說「是是」,便叫著茶房要咖啡。他吩咐過了,卻見自己面前,放了一條花綢手絹。拿起來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呀!她將嘴對他的西服衣領,又是一努,因道:落了煙灰在上面了,撣掉它吧。」

  曲芝生把領子上的煙灰拂去了,點頭說聲謝謝。黃小姐笑道:「你為什麼謝謝,以為我這條手絹是送你的嗎?」

  曲芝生笑道:「我不敢有這要求。」

  黃小姐笑道:「那算什麼,你幫我的忙大了,請你收下吧。」

  曲芝生立刻站起身來,向她微微的鞠了兩個躬。

  正好茶房端著杯咖啡送到黃小姐面前。茶房是面對了曲先生的。這樣一來,倒好像是曲先生向他鞠躬了。他莫名其妙的,也向曲先生點了一個頭。黃小姐看著,又不免露著白齒一笑,茶房去了,她問道:「曲先生,今天有什麼高興的事吧?臉上老是不住的發笑。」

  曲芝生不想她會問出這句話,伸手摸摸頭髮,又整理了一下衣領,忽然作個省悟的樣子,「哦」了一聲道:「把正事不要忘了。」

  於是從衣服口袋裡拿出那張合同來,起身雙手送到她面前,笑道:「請驗,沒有弄髒。」

  她還不曾說什麼呢,卻有人在旁邊重聲叫了一聲「青萍。」

  那聲音似乎含了怒意,兩人都嚇了一跳。

  §第三十一章 螳螂捕蟬

  曲芝生原知道黃小姐是相當自由的。但經她說過幾次,義母師母都可以干涉她的時候,又料著自由也有個相當的限度。這時聽到有人猛可叫了一句青萍,她立刻顯出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也不知道怎樣是好。手上那張合同剛巧要送過去,還不曾交下,卻又拿了回來。這就看見一個穿海勃絨大衣的青年,半斜著戴了一頂呢帽,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挺了胸脯子,走向前來,橫了眼珠道;「青萍!誰約你到這裡來的?」

  她臉上雖沒有發現紅暈,卻透著很為難的樣子,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兩步,指著曲芝生點了點頭道:「這……這……這是曲……曲先生。」

  於是臉上帶了苦笑,又向曲芝生道:「這是區亞英先生。」曲芝生看亞英那樣子,雖不知道他們什麼關係,心裡先已三分懼怯,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請坐,請坐。」

  亞英只將下巴頦點了一下,拖開旁邊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他一眼看到曲芝生面前擺了那張合同,便掉過臉來向青萍道:「下午問你這張合同,你說交給經理了,現在倒在人家手上,這是什麼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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