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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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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太太也不知道她時而停,時而走,是什麼用意,只得沿了街邊人行路走著。約莫走了七八步,卻有個人由身後快走到前面,摘下了帽子向青萍深深的點了個頭。她也微笑著點點頭,看那樣子是她的熟人了。西門太太就閃後一步,意思是讓他們去說話。只見那人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穿了一套極漂亮的花呢西服,西服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錶鏈子,拿帽子的手指上,也還套著一隻亮晶晶的鑽石戒指。 現在西門太太自己也有這東西,自不會像以前看見這東西就十分羡慕。但別人帶了這東西,那就可以證明人家是和自己一樣的有錢了。因之很快的打量那人一眼之後,也就想到他會是青萍的好友。青萍也向後半掉轉身來,向西門太太道:「這是我師母,西門太太。」那人也就很恭敬的鞠了一個躬,自我介紹著說,他是曲芝生,青萍就插言道:「曲先生是大光公司經理,他也知道我們老師。」西門太太「哦」了一聲,並沒說什麼。那人好像西門太太也是他師母,臉上放出很沉著的顏色,卻沒有敢插言,回轉臉來向青萍道:「黃小姐現在上公司辦公去嗎?」 西門太太想著,她向什麼地方去辦公?這人竟是不大知道黃青萍的。青萍立刻用那顧左右而言他的神氣,向那人回答道:「我陪師母去買點東西,你不必客氣了。請告訴你太太,中午我若沒有什麼事情,我一定來。」 曲芝生又點著頭笑道:「不算請客,無非談談,還是我來請吧。」 青萍對他這個說法,愛睬不睬的樣子,微微點了個頭,那人才走了。 西門太太知道她交際廣闊,並未問話。她卻自己報告道:「他的太太,是我同學,最近遇著了,一定要招待我吃頓飯,我簡直推不了。」西門太太隨便應了一聲,就和她走著,在附近一家拍賣行,看了一看。重慶所謂拍賣行,根本不拍賣,只是寄售舊衣服以及一切零星物件而已。比拍賣行還不受拘束,隨時可看,隨時可買。她們看了幾件衣服,看了點裝飾品,並未問價就出來了,出來之後,又走訪了兩家。西門太太根本沒有打算買東西,也沒有帶錢。青萍也只是看貨而已。西門太太覺得這近乎無聊,因道:「你買不買東西?我想去找二小姐,你也去嗎?」 青萍道:「那我就不能奉陪了。我想找亞英去說兩句話。」 西門太太這時有點莫名其妙,這孩子巴巴的在電話裡約了自己出來,就是在銀行門口站站,走兩家拍賣行,那不是開玩笑嗎?不過她還不失小孩子脾氣,也許她真是這樣,並無其他作用,那也只好由她了。也不說什麼,自行雇車走了。 青萍單獨的走進一家咖啡館,喝了一杯代用品,在那裡會到幾位男女朋友,隨便談了半小時。她看看鐘點已過十二點一刻了,這就應了那曲芝生太太的約會,到他們家去吃午飯。但這個地方,是歐亞文化協會食堂,而主人曲芝生太太,也變了曲芝生本人。他在正廳上據坐了一副座兒,只管向著門口探望。一看到青萍,立刻站了起來笑嘻嘻地點著頭。青萍倒是大大方方的走過來,笑著點頭道:「對不住,讓你久等了,今天下班的時候,正趕上總經理交下一件很要緊的文件給我辦,所以又遲了一刻鐘。」曲芝生笑道:「沒關係,反正這吃午飯的時候,我也沒有什麼事。」 青萍脫下大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坐下,回頭看了看沒有人,微笑道:「剛才在銀行門口遇到我,你不該向我打招呼。我師母雖然干涉不到我的行動,可是她和我義母溫二奶奶非常要好,我在外面的行動,她是會通知我義母的。我義母自己沒有兒女,把我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我得受她一點拘束。」說畢,眼珠又很快的一轉。向他微微笑著。 曲芝生被她一笑一看所感召,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同時也就覺得不知要怎樣的答覆人家的話才對,嘻瞎的笑著,連說了幾個「是」字。這時茶房已送上一盞便茶來。她端玻璃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曲先生在商業上的經營,很忙吧?」 他自應當謙遜兩句,說是不怎麼忙,可是他覺得對初認識的小姐,非誇大一點不可,而且她是溫太太的義女,眼界又是很大的,便笑道:「就我個人而論,倒是無所謂,經營著幾處商業,我都有負責的人,我只要隨時指揮而已。希望黃小姐多指教。」 青萍笑道:「曲先生以為我對金融事業,也很感到興趣嗎?我平生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藝術。這樣脾氣的人,叫她來整日弄表格,打算盤,那簡直是一樁痛苦!那我為什麼又做這樣工作呢?那就為了和幾個老前輩幫一點忙。他們都信任我,有什麼法子呢!」說著兩道眉毛一揚,紅嘴唇裡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粉紅腮上,兩個小酒窩兒一掀。 曲芝生也看出了她那種十分得意的樣子,但在驕傲的姿態裡,卻含有幾分嫵媚的意味,早令人感到一種陶醉。偏是望了她時,她也望了過來,四目相射的,又讓人心裡蕩漾了一下。在這個心魂蕩漾中,很怕對這位大家閨秀,有什麼失儀之處,立刻笑道:「黃小姐喜歡哪些藝術?一定是音樂和戲劇了。」 她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我是什麼藝術都喜歡的。」 曲芝生道:「黃小姐是最歡喜京戲,或者是話劇呢?」說時,茶房送上菜牌子來,曲芝生站起身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來,笑問道:「要不要換一兩樣?」 青萍看了看,將菜牌子放下笑道:「到這裡來也不為的是吃菜,無非談談,就是照樣來一份吧。」 曲芝生料著她不是假話,她住在溫公館裡,中西廚子都有,可以吃重慶菜館所吃不到的好菜,在這種小姐面前炫富,那是會失敗的。便吩咐茶房照樣來兩份。黃小姐未曾忘了他的問話,繼續答道:「在重慶找娛樂,無論是京戲或電影,那正是像這份西餐一樣,聊備一格。倒是話劇人才,現在都集中重慶,無論什麼劇本,都可以演得好。」 曲芝生深深的點著頭笑道:「是的,我就常看話劇,為了京戲不過癮,我們許多朋友組織了一個票房,每逢星期二四六,我們自己唱著玩。」 青萍道:「曲先生票哪一行呢?」說著,眼睛皮略略抬一下,對他掃了一眼。曲芝生覺得在她這一番打量之中,必是賞鑒著自己長得俊秀。笑道:「唱得不好,學青衣,偶然也學兩句小生戲。」 青萍微微的抬了肩膀兩下,笑道:「什麼時候彩排?我倒要瞻仰瞻仰。」 曲芝生笑道:「不要說這樣客氣的話,還是去看看笑話吧。快了,再有三四個星期,我們就要公演一下了。」 青萍將一個食指比了嘴唇,低著頭沉思了一下,笑道:怪不得那天在汽車上看到曲先生,我想是在哪裡見過,可又想不起來,必然是在臺上我看過曲先生吧?曲芝生雖是真的學戲,卻沒有上過台,對於她這話倒是承認不好,否認也不好。好在就是這當兒,菜送上來了,青萍是表示出來,每一項菜都不合胃口,只是將刀叉在盤子裡撥弄撥弄著,隨便切點菜吃。吃過了兩三道菜,曲芝生捧了拳頭略拱了兩拱,笑道:「這真是不恭得很,沒有讓黃小姐吃好,改天我找個好廚子補請一次。」 青萍笑道:「我們雖沒有交談過,自那回同車以後,不想又在街上遇到了。我是個天真的孩子,認為男女交際,倒不必拘什麼形跡,所以我就同你談話,這就讓我們談熟識了。」 曲芝生微微欠著腰笑道:「是的是的,人生遇合真是難說,我到底認識了黃小姐。」 青萍對於他這話,並不作什麼答覆,搭起手錶來看了一看,臉上表現了一點沉吟的樣子。曲芝生笑道:「不要緊,時間還早得很,不會耽誤黃小姐辦公時間的。」 青萍笑道:「我是抽空來的,曲先生不看到我還和師母站在一處嗎?她還在等著我呢。」說話時,繼續的送來一道鐵扒雞。她並沒有動刀叉,將盤子推到一邊,打開手提包來拿出一條雪白的綢手絹,去擦嘴。當她抽那手絹的時候,卻把皮包裡面一疊道林紙楷書的稿子帶了出來,一直被帶著由桌子角上落到地下去。雖是如此,她依然沒有感覺。曲芝生看到,便是義不容辭的離開座位,彎著腰下去把那稿紙拾了起來。 曲芝生是個經營商業的人,當然對商業契約很內行,他很快地眼睛掃了一下,就知道這是一紙合同,沒有敢停留,便兩手捧著送到青萍面前來,笑道:「這是一張合同吧?落在地下了。」 青萍「喲」了一聲笑道:「糟糕,把這玩意丟了,我賠不起呢。曲先生你是個內行,你把這合同看看,有什麼可斟酌的地方沒有。」 曲芝生原是不便看人家商業上的秘密,只是黃小姐叫看,決不能拒絕,笑道:「我實在也不敢在關夫子面前耍大刀,但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於是兩手接著,很鄭重的把這紙合同看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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