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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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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笑道:「你等一會子吧,她還沒有來呢。她每天是必會到這裡來一趟,我們極熟。」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向亞英很快的看了一下。亞英也就帶著笑容坐下了。茶房送過來一杯檸檬茶之後,讓他消磨了十五分鐘,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來喝著。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過之後,黃小姐依然還不曾來,他覺得這樣一直等下去,有點近乎無聊,就叫茶房來會過了茶帳,緩緩的穿起大衣,緩緩的走出咖啡館。他以為這樣動作可以延長一些時候,也許等著了黃小姐的。然而他終於是失望,站在咖啡館門口,出了一會神,便向旅館走去。 但只走了十來步路,一輛汽車開到咖啡館門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去時,一個男子先下來,接著一個摩登女郎後下來。這女子的身材,就是在眼光下留一個淺淺的影子都認得出來的,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著的黃青萍小姐。且不問她的行為如何,早上坐著汽車,正午坐著人力包車,晚上又坐著汽車,這豈不是隨時受著不同主人的招待。一個青年女子,變成了這種流動形的交際,實在不妥。遠遠的看那男子,是一個高大的個兒,微彎了一隻手,扶著青萍越過馬路,向咖啡館裡走去。 亞英很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干涉青萍的行動,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大家的不快,於是微微的歎口氣,低著頭走了。 第二天早上,亞英還是赴青萍之約,到廣東館子吃早點。青萍來得倒很早,一見亞英便熱情地和他握手。亞英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深怕來晚了,趕著跑來的,昨晚上我見著你那張字條,覺得今天早上這個約會實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個人也會獨自來吃早茶的。」 青萍把她面前自己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年輕輕的人,活潑一點,別盡向苦悶那一條路上走呀!凡事總是樂觀才好。」 亞英哈哈笑道:「你誤會了。我告訴你一個笑話,上次我和你談過的那個李狗子夫妻兩個,對我特別客氣,硬拉著我要我搬到他們家裡去住,我婉轉著道謝。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館裡來搬我的行李。我猜著他們今天早上必然會來,所以我就預備溜開來。」 青萍道:「在經理公館裡住著,不比在旅館裡強的多嗎?你搬去好了。」 亞英道:「第一,是我們約會會感到不便。第二,他們那種識字有限的人,實在氣味不相投,終日盤桓,叫我和他們說些什麼呢?」 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經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吃你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經理太太年紀很輕吧?」 亞英不覺得兩隻手同時舉起,向她搖著笑道:「這話可不能開玩笑,李狗子雖沒有知識,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朋友。」 這時茶房正陸續的向桌上送著點心碟子。青萍取了一個大包,兩手劈了開來,把裡面的雞肉餡子,翻了出來,翻落在面前空碟子裡。亞英道:「你不吃這餡子嗎?我曾遇到過這樣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餡兒剔了出來,光吃包子皮,這倒是無獨有偶了。」 青萍也不說什麼,放下包子皮,將筷子夾了那雞肉餡兒送到亞英面前,笑道:「別糟踏了,你替我把這雞肉餡幾吃了吧。」 亞英當然不能辭謝,立刻端起面前的小碟子將餡兒盛著。青萍便吃了那包子皮,又舉起筷子陸續吃桌上那些碟子裡的點心。她看到亞英把那雞肉餡兒吃了,才含笑說道:「人的口胃相同,叫我吃下去,應該也是好吃的吧?」 亞英笑道:「這情形就是這樣,在我覺得好吃,就有人覺得不好吃,甚至還有人厭惡。不過大家說是好吃的,總可以認為是好吃。」 青萍道:「這話對了,不問雞肉是清燉,是紅燒,或者剁碎了作大包子餡兒,雞肉總還是雞肉,年輕女人會例外嗎?」 亞英始而還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及至她說到最後一句,這就明白了。哈哈笑道:「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子,多謝!多謝!」說到這裡,他提起茶壺來慢慢的向杯子裡斟著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裡。他低了聲音道:「我正等著一個很大的期待。」 青萍看了他笑道:「大聲點說呀!讓我聽清楚一點。」 亞英放下茶壺,且不喝茶,兩手交叉著,合抱了拳頭,將手肘橫了靠在桌沿上,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望到點心碟子裡去,臉色沉著了,還是用那不大高的聲音,答道:「我決不是開玩笑,可是我又沒有那勇氣敢和你說。」 青萍將面前一隻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將手肘橫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點吧!碰了我的釘子,反正當面也沒有第三個人。」 亞英道:「我覺得……」說著他扶起筷子來,夾了一塊馬拉糕,但他並不曾吃,將糕又在面前空碟子裡放下了,筷子比得齊齊的,手扶了筷子頭,因道:「抗戰已經幾個年頭了,我們青年……」 青萍將手搖了兩下,笑道:「我們兩個人談話,哪裡還用得著自七七事變以來那一套抗戰八股?乾脆,你自己要怎麼樣?又打算要我怎麼樣?」 亞英抬著眼皮看她一眼,覺得她顏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想勸勸你,可不可以把無味的應酬減少一點?」 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後說道:「對的,我要避免一切應酬了,不但是無味的應酬,就是有味的應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個等待。」 亞英聽到這裡,忽然省悟,起來將身子挺了一挺,因點著頭道:「是的,你有一件事托我,我沒有替你辦。」青萍笑道:「你說的是要你對付那個姓曲的,只要他不來麻煩,我也就不睬他了。」 亞英道:「那麼,他現在沒有來麻煩你?」 青萍道:「你給我一支香煙吧。」 亞英在身上摸出煙捲盒子來給了她一支煙,她將兩個細嫩的手指,夾著紙煙,放在唇裡抿著,燃著了,一偏頭,噴出一口煙來,煙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她然後微笑道:「他為什麼不來麻煩我?也許一會兒就會來麻煩我,這且不去管他。你打聽出來,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嗎?」 亞英道:「打聽出來的,他不是你說的叫曲子誠,實在的名字是曲芝生。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來往。」 青萍對於這個消息覺得很興奮似的,將身子一挺,望了他道:「那麼,你一定知道他的實在身份了。」 亞英道:「據李狗子說,他在公司和銀行裡,都掛上了一個名,無非辦辦交際的事情,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姓曲的自己卻是很有手法,替文化機關辦了一個西餐食堂,開了一家五金號,又開了一家百貨店,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所以你打聽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闆。為什麼不肯出名呢。據李狗子說,他真正的事業,原不在此,他自己有兩部車子,西跑昆明,東跑衡陽,而同時還和幾個有車子的人合作,他們手上操縱有大量的遊資。什麼貨掙錢,他們就運什麼進來。到了重慶,貨也不必存放,在市區裡郊外有好幾處住宅,暗暗的作了堆棧。他們這樣作,把一切納稅的義務,相當的都避免了。掙一個,是一個,所以在城裡開幾個字號,不過是作吐納的口子,與辦貨入口的幌子,必不得已,這才把字號拿出來,總而言之,他是一個遊擊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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