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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次日早上,亞英吃過了早點,就到公司裡來拜訪高漢材。這家公司占著一所精美的洋式樓房,樓房下面有個小小花圃,有條水泥面的車道,通到走廊旁邊。那花圃裡花開得深紅淺紫,在小冬青樹的綠籬笆裡,鮮豔欲滴。然而在這小花圈兩邊,左面是幾堵殘牆,支著板壁小店,右面一塊廢基,堆了許多爛磚。再回看到這精美樓房的後面去,一帶土坡,殘磚斷瓦層層的散列著,其間有許多鴿子籠式的房子,七歪八倒,將黃色木板中的裂縫,不沾石灰黃泥的竹片,全露出來。而且還配上兩個土坑,這把空襲後的慘狀,還留了不少痕跡。而這公司樓房的完美狀態,就表現了這是災後的建築,也可以想到這片花圃,是由不少災民之家變成的。災民的血,由地裡伸到花枝上,變了無數的花,泛出嬌豔而媚人的紅色,對著這大公司的樓房,向總經理與董事長送著悅人的諂笑。

  亞英站在樓房遠處,出了一會神,直待一輛油亮的流線型小坐車由花圃出來,挨身開著走了,他才省悟出他是來幹什麼的。於是走到走廊下甬道口上,向裡面探望了一下。這裡果然有一間很有排場的傳達室,油光的地板屋子,寫字桌前坐著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穿了青呢制服,坐在那裡吸煙。亞英進去,向他點了個頭,遞給他一張名片,而且先聲明一句,是高先生約來的。那人看了客人一眼,雖然在他這一身漂亮西服上,可以判斷他不是窮人,可是向來沒見過,而且憑名片上這個「區」字,就知道本公司沒有這樣一個人來往過。名片上又沒有職業身份注出,也很難斷定他是哪一路角色。他起身接過了名片,向亞英臉上望瞭望道:「你先生是哪裡來的?」

  亞英對於他這一味的盤問,自是不高興,可是想到宏業那樣重托著,不能把這事弄糟了,便含笑答道:「我們是教育界的人,但不是來募捐,也不是借款,是高先生約了來談話的,請你到裡面去看看高先生來了沒有。若是沒有來的話,把我這張名片留下就是了。」他如此一說,那人覺得沒有什麼為難之處,便點著頭說,「我進去給你看看。」說著,他由甬道的扶梯上樓去了。約莫有五分鐘,他下了樓來點著頭道:「高經理說請區先生樓上坐吧。」

  亞英隨著他上樓,卻被直接引到經理室來。

  那高漢材先生在一張加大的寫字臺前,坐著一把有橡皮靠子的轉椅。寬大的屋子,有六把沙發,靠了三面擺著。頗想到坐在經理位子上,對四周來人談話的方便。他左手拿了一疊漂亮紙張上寫的表格在看著,右手握著了電話桌機的耳機說話,看到客人進來,來不及說話,只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把那拿住表格的手,向旁邊沙發上指了兩指,意思是請他坐下。高先生打完了電話,將表格折疊了塞在衣服袋裡,然後走過來笑道:「對不住,兄弟就是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說著,並排隔了茶几坐下,就在這個時候接連的進來三個人,一個送茶煙的茶房,一個又是送一疊表格進來的職員,他讓放在桌上,一個是回話的,他吩咐等下再談。亞英不便開口就談來意,說了一句「高先生公務忙」,他笑著說了一聲「無所謂」。茶房又進來了,說是會計室的電話機來了電話。他道:「為什麼不打經理室裡這個電話呢?」

  於是又向亞英說了一句「對不住,請坐坐」,就走出屋子去了。

  約莫有十來分鐘,他才匆匆的走回來,又向客人說了一遍對不起。亞英看這番情形,已用不著再客氣了,便把來意告訴了他。高先生坐下來,很客氣的點了個頭,又把茶几上的茶杯向後移了一移,然後將身子靠了茶几,向他低聲笑道:「令親托我的事,本來是個難題目。他托我所求的這位楊先生,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交情。只是我和令親一見如故,在他看來,這僅僅一紙人情的事,我若是也不肯作的話,那實在不重交情。請你稍等幾分鐘,讓我去通個電話。」

  亞英說聲請便,他又出門去了。

  放著這經理室現成的桌機,他不去打電話,卻要到外面去打電話,顯然他是有意避開自己,這也不去管他,一會子,他帶了滿面的笑容走將進來,點著頭道:「機會很好,楊先生正在家,我們這就去吧。到楊先生公館是很遠的,楊先生答應派小車子來接我們,再等一會吧。」

  亞英笑道:「這面子大了,不是高先生如何辦得到。」

  他笑道:「本來呢,他也是我的老上司。」

  他猛可的說出了這句話,想到以先說了和楊先生不大熟,有點兒前後矛盾,便又笑道:「原來我們是很熟的,自從我混到商業上來了,和他老先生的脾氣不大相投,我們就生疏得多了。」

  他說著話,自己走回經理的座位上,兩隻手掌互相搓了幾下,笑道:「我還有點文件要看看,請坐請坐。」

  他把話鋒扯開了,就真個把桌上積放的文件清理著,看了幾分鐘。

  茶房便進來報告,說車子在外面等著。高漢材在抽屜內取出了皮包,將許多份表格信件,匆忙地塞進了皮包,然後左手夾了皮包,右手在衣架上取下帽子,向亞英點著頭道:「我們這就走吧。」

  亞英說了聲「有勞」,便同著他一路走出公司來。那花圃的車道上,果然有一輛小汽車在那裡停著,車頭對著門口。司機坐在那裡吸紙煙。看這情形,這車子不會是剛到的。商人坐上小車子,約莫走二十多分鐘,才到了那半城半鄉所在的楊公館。高漢材先下了車,引著亞英向大門裡面走。亞英想著,是應該到傳達室去先遞上一張名片的,然而高先生卻徑直的帶了他走將進去,並不向傳達打個招呼,就把亞英引到一間精緻的客廳裡來了。一個聽差迎著他點頭道:「高先生,今天早!」

  他笑道:「今天引著一位客人來了,特意早一點,請你進去回一聲。」

  亞英看這情形,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張名片,交給聽差。聽差去了回來,卻請高漢材先生前去。高先生夾了那只皮包就立刻向裡面走去。

  這位楊先生只五十來歲,厚德載福的長圓臉,一點皺紋也沒有,嘴上蓄了撮小鬍子,兩隻溜圓的眼珠向外微凸,亮晶晶地,現出他一份精明。他身穿古銅色呢袍子,手握了煙斗,架著腿坐在沙發上。這是離客廳只有兩間屋子的精緻小書房,屋子裡有張烏木寫字臺,圍繞了四五隻烏木書架,但架上的書擺得整整齊齊,好像未曾動過。楊先生只是每日上午,偶然在這裡看看報,但報也不見得都看。這時楊先生看見高漢材進來,只笑著點了一點下巴,不但沒有起身,連手握的煙斗塞在嘴角裡,也不曾抽出。

  高先生先將皮包放在寫字臺上,然後抽出兩疊文件表格,雙手捧著送到楊先生面前來,他隨手接了,放在手邊的茶几上。左手仍握了煙斗,右手卻一件件的拿起來先看一下。他看到一份五十磅白紙填的精細表格,感到了興趣,口銜煙斗,兩手捧著,仔細的看了一看。這還覺得不夠,又在袋裡取出眼鏡盒子來,架上老花眼鏡,很沉著的樣子向下看著。

  高先生見他是這樣的注意,便站在身邊微笑道:「這表上的數目字,都經幾位專家仔細審核過的,大概不會有什麼浪費的。」

  楊先生鼻子裡唔了一聲,右手握了煙斗,指著表上一行數目字道:共是五百六十八萬餘元,這是照現在物價情形估計的呢?還是照半年後物價估計的呢?高漢材道:「當然是照現在物價估計的。因為採辦磚瓦木料以及地價,我們都是現在付出現款去,躉買回來用。那批五金玻璃材料,找得著一個機會,上兩個星期買的,無非是怕遲了會漲價而已。真沒想到漲得這樣快,這一個星期竟漲了三分之一。由此看來,我們這工廠有趕快建築起來的必要。假如半年內能成功的話,不用開工,那價值就不難超過兩千萬。」

  這話楊先生聽得入耳,手摸了嘴唇上的一撮小鬍子,微微的笑著,點點頭道:「好,你就這樣子去辦吧。你到昆明去,什麼時候動身?」

  高漢材道:「把這建築合同訂了,我就走。好在我們有人在那裡,隨時有消息來,貨價漲落,我們知道得不會比別人慢。」

  楊先生皺了眉道:「我覺得在昆明的張君,手段不夠開展。一天多打幾個急電,能花多少錢?有些事在航空信裡商量,實在誤事。凡是惜小費的人,不能作大事,你最好趕快去。那邊頭寸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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