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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亞英道:「你由香港來,怎麼也不換換口味?到重慶來,還要吃廣東菜?」

  宏業笑道:「這的確是可商議之處。只是我在香港這多年,無意中把廣東當成了第二故鄉。有許多事情和廣東人發生深切的關係,不知不覺的就離不開廣東人的範圍。就像吃廣東館子吧,我並非對此有特別嗜好,只是人事上有種種的便利,也可以由此有種種新發展。話歸到本題,假如你願意會黃小姐的話,也許你就可以在珠江酒家會列她。」

  二小姐點頭笑道:「說了許多話,只有最後這兩句話是老二愛聽的。老二,這話是真的,晚上你到珠江酒家來找我吧,這路不會自跑的。」說著走向前來,在亞英肩頭上連連拍了兩下,她說時臉上自帶了一分俏皮的笑。亞英望了宏業夫婦兩個很久,微微的笑著,約莫有兩三分鐘的工夫,突然說了一句道:「我也懶得說了。」說畢,扭轉身就走了,好像有點不滿似的。

  其實亞英並不是真有什麼不滿之意,而且他覺著有不少的事,需要二小姐幫忙,更不能得罪她,只是被她說得很難為情。除了這樣表示一點不滿意的樣子,遮了面子下臺而外,卻是只有受窘,及至走出了那招待所的大門,他就開始玩味著二小姐的言語。他心裡想著:「她的話十分之八九是可相信的,就以黃小姐住在溫公館而論,最能接近她的男人,當然是那個借汽車給她坐的主人溫五爺。再若說她愛青年,不重金錢,她每日在外遊玩,什麼青年,她沒有遇到過?她怎會對我這樣一個平常的青年,一見傾心?二姐的話是有理由的,她必是有什麼事要利用我,特意給我一點意外的恩惠讓我去迷戀。自己是剛剛經濟上有點辦法,大概不致餓飯,卻立刻就和那家產幾千萬的人開始爭奪女人,也太笑談了,還是不要作夢吧!」

  一想開了,在走路的當兒,就不免頓了兩頓腳,表示悔悟的決心。於是兩手插入大衣袋裡,微微挺起了胸脯,放大了步子走。那雙新買的皮鞋,這時也現出了它的威風,鞋跟走在人行道上,響亮得很。這樣走了一條街,快要到原住的旅館了,事情是那樣巧,迎面就碰到了黃小姐。

  她沒有坐車子,也沒有人同伴,也是兩手插在大衣袋裡面,挽了手皮包的帶子,皮包拖在袖子外面,態度是極其從容。兩個人一同「咦」了一聲,相對面的站定了腳,青萍眼風很快的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笑道:「二先生,怎麼進城了?家裡也不多玩兩天?」

  亞英道:「鄉下沒有什麼可玩的,而且我城裡還有一點要緊的事要接洽。」

  青萍咬了下嘴唇皮,低了頭,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因道:「就耽誤二三十分鐘不要緊嗎?」

  亞英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有什麼事委託著辦,因點了頭笑道:「也不至於那樣忙,二三十分鐘工夫都沒有。」

  青萍笑道:「有就很好,我請你去喝杯檸檬茶,賞光不賞光?」

  亞英笑道:「言重育重,我來請吧。」

  青萍笑道:「你覺得男女交朋友,總應該是男子會東的嗎?來吧。」

  她說著向前走兩步,半回轉身來又招了兩招手。亞英真覺得她豪爽熱烈,而且又是那樣嫵媚,不知不覺兩隻腳就跟了她走,走不多遠,便是一所咖啡館,她引著他到大廳旁邊,靠窗戶的一個火車間的座位上,隔了一條窄窄的桌面,對面坐下,茶房送了檸檬茶和西點來時,青萍將那白銅小茶匙,輕輕的點著玻璃杯上浮著的那片檸檬,卻向他瞧了一眼道:「你不覺得熱嗎?」

  亞英這才覺得身上熱烘烘的,望了桌上花瓶子裡的水仙花,鼻子嗅到一陣清香,笑道:「果然,這屋子裡是很暖和,把花都烘出了香來。」

  青萍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脫大衣?」

  亞英笑道:「我看到黃小姐沒有脫,我也就……青萍低頭看了一下衣服,噗嗤一聲搶著笑道:你看,我也是這樣的神魂顛倒的。」說著站起來,把身上海勃龍的大衣脫下,裡面是一件棗紅嘩嘰的夾袍子,罩著長僅一尺的寶藍細毛繩小背心,把胸前兩個乳峰高高的突起。這夾袍子的領子,她偏是不曾扣住,露出雪塑的一截脖子。脖子上一串細緻的金錶鏈子,拴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小十字架,垂在藍背心面上。

  亞英一面脫大衣,一面向她打量。兩人同坐下時,她將那小茶匙,舀了一點茶,送到嘴裡呷著,忽然低頭一笑,向他飄了一眼道:「你儘管看我幹什麼?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亞英總覺這位黃小姐的態度是極其開展的,忽然她說出這句難為情的話來,倒叫自己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回答。青萍連連呷了幾茶匙甜茶,笑道:「我問你的話,你為什麼不答覆呢?」

  亞英道:「這是用不著答覆的,你應該知道。而且我直率的說了出來,也怕是過於孟浪。」

  青萍將兩手臂環起來伏在桌上,然後把胸脯俯靠了手臂,很注意的望了他,問道:「有什麼孟浪呢?你只管說,不要緊,我相信你不會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

  亞英道:「那何至於,我是覺得你太美了,越看越想看。」

  青萍嗤的一聲笑了,因道:「就是這樣一句話,你有什麼怕說的呢!現在是什麼年頭,你當面恭維女人長得漂亮,人家有個不願意的嗎?你覺得我送你一張相片,過於突然一點吧?」

  亞英笑道:「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呢。」

  青萍又嗤的一聲笑著道:「你大概還很少走到男女的交際場上,這算什麼,見一次面的人,我也可以送一張相片給他。」說完,她又搖搖頭道:「當然,送相片的動機,也不一樣,一見面我就送他一張相片,那完全是一種應酬,哪有什麼意思?而且這種事情究竟很少。我送你的相片,當然不是屬￿這種應酬的。」

  亞英笑道:「這一點,我十分明白,所以我說受寵若驚了。」

  青萍說到這緊要關頭,又不把話向下說了,將玻璃杯子移過來,慢慢地喝著檸檬茶。約莫有五分鐘之久,才笑道:「林太太把那相片交給你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亞英道:「她沒說什麼。」

  她搖搖頭笑道:「那不能夠。我這個舉動,無論什麼人,看來那都是很奇怪的。難道她能認為是當然,一個字都不交代?你看我為人多麼爽快,有話就說,你何必隱瞞著。」

  亞英笑道:「縱然有什麼話,不過開玩笑罷了。那我對於新交的友人,怎好說出來?」

  青萍點點頭道:「這倒是實在的,林太太是個嶄新的女性,對於女界結交的看法,也不能洗除舊眼光,無論一個男子,或一個女子,只要交上了異性的朋友,就以為有著戀愛關係,那實在把戀愛看得太濫了。也唯其大家有這樣的看法,鬧得大家不敢交異性朋友了。我為人個性很強,我就偏不受這種拘束。你覺得我有點反常嗎?」

  亞英笑道:「哦!不!我簡直沒有這個念頭。」

  萍笑了一笑,又呷了兩匙茶,因道:「我們暫且丟下這個問題不談,我們談點別的吧。我來問你,你這回進城有什麼重要的事?亞英倒沒想到她話鋒一轉,轉到了這句話上,很不容易猜到,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因躊躇了一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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