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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青萍笑道:「原來有兩雙新的,昨天看到商場裡有一雙真的香港貨,我又買了一雙。」

  博士笑道:「聽你的話音,必然還有舊的,總不止三雙吧?」

  青萍笑道:「反正那都是服役年齡已滿的,管它多少!」

  西門太太聽說,便扶著桌子角低下頭去,看她腳上穿的這雙玫瑰紫淡黃沿邊圓頭皮鞋,笑道:「這是新編入艦隊服役的了,是戰鬥艦,還是巡洋艦,或者是驅逐艦?」

  西門德笑道:「都不是,應該是戰鬥巡洋艦。何以言之,必如此,征服力才夠快而堅強!」

  青萍笑道:「老師也和我開玩笑。其實像我這樣個人,是慣於被人家征服的。」說著,搖搖頭,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這社會上沒有什麼人可以瞭解我。」

  博士道:「二奶奶瞭解你。」

  青萍笑道:「她瞭解我?她是太有錢了,猶之乎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解解悶罷了。」

  博士道:「那麼,李大成能瞭解你嗎?」

  她噗嗤一笑道:「他更不瞭解我。」

  西門太太道:「你這就不是實話。他不瞭解你,你怎和他很要好呢?」

  青萍笑道:「他是征服了我。不是……」說著扭扭脖子一笑。西門太太搖搖頭道:「你這叫強詞奪理。你說別人征服了你,猶有可說,你說李大成征服了你,那簡直是笑話!他無錢無勢,窮得還要你幫助他,用什麼東西征服你?」

  青萍道:「老師師母,並不是外人,我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在同學的時候,大成是個有名的用功學生,我倒是很器重他的,可是他並不知道我器重他。大家全是小孩子,也沒有別的意思。這次我在重慶遇到他,其先無非向他表示一種同情心,後來我看到他很忠厚,而且對我也非常尊敬,這尊敬決不像那些闊人似的有什麼用意,他完全是感謝我的幫助。在我認得的男人裡面,這樣純潔而尊敬我的,還沒有第二個,所以我……」說著,笑了一笑。西門太太道:「所以你就愛上他了!」

  西門德銜著雪茄,聽她們兩人說話,等到說完,取下雪茄在煙灰碟子上敲敲灰,正了顏色道:「青萍,我以老師資格,得勸你兩句話。青年男女戀愛,這是自然的發展,不必老師管閒事。不過你既然幫助他,他又尊敬你,那是很好的現象,希望你照正路走。晚上看戲,早上吃館子,你帶了他走,儘管花你的錢,可是他除了浪費金錢和時間外,也容易誤了正事。你既然替他找了工作,你得讓他好好的作事,可別老帶了他玩,玩多了,老實人也會出毛病的。」

  西門太太看看青萍的顏色,雖還自然,可是微笑著並不答話,便答道:「她的心眼比你更多呢!以為你所說的話,她見不到嗎?你請便吧,這裡可不是課堂。」

  西門德道:「我真要走了,你們談談吧。」說著夾了皮包站起身來,點個頭道:「你今天下午可以回去了,三五天內,也許我就要走了。」說完,向青萍微笑,自行走去。

  青萍問道:「老師哪裡去?」

  西門太太因把他已簽了合同的話告訴她。她笑道:「這樣說來,老師可說有志者事竟成了。」

  西門太太笑道:「你呢?」

  青萍聽了,不覺得微微歎了口氣,接著又搖了搖頭,笑著問道:「昨天晚上,二奶奶回去談到了我什麼沒有?」

  西門太太笑道:「你倒是很在乎她。」

  青萍兩手盤弄著桌上的茶杯,眼睛注視了杯子上的花彩,低聲道:「師母,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的經濟問題,非仰仗她不能解決。我以前不認識她,卻也罷了,既認識這麼一個財神奶奶,就不可失掉這樣一個機會,要借她的力量,作點事情。並不是我居心不善,打她們家的算盤。他夫婦有的是錢,很平常的就是三萬五萬的糟蹋著。我們叨光他們三五萬元,也不過增加他們一筆小浪費罷了。她多這樣一筆浪費,身上癢也不會癢。可是我沾的光就多了。因此,我很不願意得罪她。」

  西門太太握著她的手道:「我很諒解你,你既和我說了實話,有可以幫忙的時候,我是願意竭力幫忙的。」

  青萍聽了,站起來握著師母的手,連連搖了幾下,因道:「我不陪你坐了。晚上溫公館裡見。」說著,拿著桌上的鈔票,向茶房招了招手。茶房接過錢去了,她道:「找的零數,師母代收著吧,我要走了。」說著,她又看了看手錶,人就向外走。西門太太握住她的手,跟著送了兩步,笑道:「是不是那個小夥子還等著你說話?」

  青萍點了兩點頭,就搶著出去了。

  西門太太笑道:「這位小姐,真是有點昏頭昏腦。一想起了心中的事,連會帳找零頭的工夫都沒有了。」

  但是她急急忙忙的走去,哪裡聽得師母的言語?西門太太和茶房算過帳,竟退回一百多元來。她受了人家的請,還落下這麼些個錢,心裡也就想著,黃小姐表面上好像是很受經濟的壓迫,不得不和有錢的溫二奶奶周旋,可是她花起錢來,卻是這樣不在乎。這不是一種很矛盾的行為嗎?她心裡悶住了這樣一個問題,倒也願意向下看去,看這件事怎樣發展。

  當時西門太太回到溫公館去,二奶奶還沒有起床,自不必去驚動她,就到樓下小客廳裡坐下來看報。坐了一會,卻聽到隔壁小書房裡溫五爺在接電話。原來這樓下的電話機,是裝在大客廳的過道裡的。西門太太在這裡,雖是很熟,可是對溫五爺很少交談,能避免著不見面,就避免著不見面,因之聽得五爺接電話的聲音,就沒有出去,依然坐在屋子裡看報。

  這就聽到五爺先發了一陣笑聲,然後低了聲音說:「昨晚上怎麼沒有和二奶奶一路來呢?」

  聽了這句話,就知道他是在和青萍說話。隨後又聽到五爺道:「你怎麼常常的生病?我有一句不入耳之言勸你,不知道你可願聽……既是願聽,那就很好,依我說,你不必玩票唱戲了。若說為了生活,那是一個笑話。若說為了興趣,我覺得也沒有多大的興趣。」說到這裡,五爺停了一停,然後很高興的笑道:「那好極了!你果然有這個志氣,我一定幫忙。」

  他又停了一停,笑道:「大大的幫一個忙?這大大的忙,是怎樣的大法?不過我是今早上打算請你吃點心的,你昨晚上沒有和二奶奶來,我大為失望。」

  接著又笑道:「那麼,信上談吧!」

  五爺接完了這電話,就悄悄的走了。

  西門太太又看了十來分鐘的報,聽著外面汽車響,是五爺走了,便從從容容走到樓上。二奶奶披著睡衣,踏著拖鞋,在廊子上遇到她,因問道:「你哪裡去了?我正到你房間裡去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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