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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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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傑笑道:「回去談。」說著,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大成知道,四周全是老高的好友,而且又受了人家兩番招待,當然也不便跟著說什麼了。 戲演完了,大成跟著亞傑一路走出來。亞傑在大衣袋裡取出了精緻的小手電筒,照著腳下,向小路上走,回頭看看沒有人了,才低聲向大成道:「老弟台,你看著,這實在不成話了吧?幹我們這行的人,就是這樣的。一路上開著車子,辛辛苦苦,有時吃兩個燒餅,喝一碗白開水,也可以混過去一頓。可是到了站頭,身上錢裝足了,那就不管一切了,不妨三兩天花一個精光。花完了,也不要緊,再辛苦一趟就是了。老高這回他很掙了幾個錢,大概有三四萬之多,他沒有家室,也沒有負擔,為什麼不花?」 大成道:「像他這樣花,三四萬元,也花不了幾天吧?」 亞傑笑道:「那要什麼緊?下個星期一他又要開車子走了。到了我家裡,我們不必談這些話了。家父對這種行為,是不贊成的。明天回去見西門樽士,也不必說起。我們算在半師半友之間。他知道了這些事,說我們後生狂妄,不知死活。」 大成笑道:「他是我的正式先生,我更不能對他亂說話。」 亞傑道:「其實,我也沒有幹什麼不像樣的事情,不過和這班人在一處瞎混,究竟不是戰時的生活,我們也不能當司機一輩子,到了戰後,也許再回到教育界去。那個時候,人家要知道我們在抗戰時代,曾經胡鬧一陣,那豈不與自己終身事業有關?」 大成也不便再說什麼,默然的跟著走了一陣。到了區家,也不知道哪裡的狗在黑暗的地方叫了兩三聲,接著呀的一聲閃出燈光來,大門開了。聽到大小姐的聲音在那裡問道:「三哥,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都看完了一本書了。」 亞傑笑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等著我的。」說著引了大成進來,見她在燈光下,衣服還是整齊的,手裡拿了一冊卷著書頁的書。 亞傑關上了大門,回身見亞男帶著微笑,靠了屋子中間的桌子站定,只管向他身上看著,便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亞男笑道:「你猜我會有什麼話對你說吧?」 亞傑笑道:「那我就代你說了,荒淫無恥,有愧抗戰,對不住前方浴血抗戰的士兵。」 亞男道:「我怎敢這樣說你呢?不過父親說你從回來以後,還沒有和他暢談一回,不分日夜,只是和你那班朋友應酬。他本想等你回來,和你談幾句話的,等你兩三小時,你還不回來,他只好去睡了。可是他留下了一個字條給你,你自己拿去看吧。」說著她在衣袋裡摸出了一個信封給他。 亞傑心裡瞭解了六七分,笑著將信揣在衣袋裡,先把大成送到客房裡安歇了,然後自走到外面堂屋裡來,在燈下將信封拆開了。裡面是一張白紙,上面草草寫了幾行字: * 爾改業司機,意在救窮,情猶可原。今則本性盡失,一躍而為眩富,變本加厲,與原意不符矣。 昔日窮,尚不至饑寒而死,今日有幾文浮財,並非真富,放蕩如此,靈魂已失!行屍走肉,前途縱無危險,已全無人氣,二十年來之教育盡付東流。況多行不義必自斃,迷途未遠,應速歸來,否則爾自脫離家庭,不必以我為父矣! * 亞傑將紙條反復看了兩遍,倒沒有想到父親會生著這樣大的氣。站著出了一會神,聽聽父親屋子裡,一點聲音沒有,想必是業已睡熟,只好忍耐著睡覺。次日一大早起來,見母親在堂屋裡掃地,便伸手來接掃帚,笑道:「還要你老人家做這樣的粗事,我來吧!」 老太太將掃帚放到身後,笑道:「你穿了幾千元一套的西裝,要來掃地,也有點不相稱吧?人老了,也不應當坐著吃,多少要做點事,才對得住這三頓飯。」 亞傑道:「我們家現在也不至於雇不起一個女傭人。」 老太太放下了掃帚,走近一步,拉了他的衣襟道:「你沒有看到你父親給你的那張字條?」 亞傑周圍看了一看,皺著眉笑道:「我就為了這事,一夜沒有睡著。他老人家何故生這樣大的氣?」 老太太道:「你覺得他不應該生這樣大的氣嗎?你應當想想,你回來這兩天,所作的事,是不是狂得不像個樣子?慢說是你父親,就是那虞老太爺,他說你預先在茶館裡付一百元茶帳,也太肯用錢。你想你在家裡,至多住個三五天,怎麼會喝得了一百塊錢的茶呢?」 亞傑道:「那是因茶館子裡當時沒有錢找,暫存在那裡的,而況父親又是天天到那裡去喝茶的。」 老太太道:「你不用和我辯,反正我也不管你這些事,還是回到你問我的一句話,我為什麼不雇個女傭人呢?你父親說,我們要記得前幾個月,無米下鍋,教你扛一斗米回來的時候。你現在不過是個司機,老二還在魚洞溪作小販子,你大哥是個窮公務員,你們都是沒有根基的職業,說不定哪一天大家再回到沒有米下鍋的那一天。」 亞傑笑道:「那大概還不至於。我這回再跑一趟仰光,總可以在老闆手上分個五七萬元,就算從此休手……」 老太太把手上的掃帚,向地面上一扔,瞪了眼道:「你還說這一套呢!你父親說這些發國難財的人,掙錢來得容易,花錢自也痛快。將來戰事結束,沒有了發橫財的機會,可是花大了手的人,必定是繼續的花,還有那染著不良嗜好的,一時,又改不過來。那可以斷定,現在這班暴發戶,將來必定有一班人會討飯終身,就是討飯,也不會得著人家的同情。人家會說是活該,你呀!將來就有那麼一天。至於你那好朋友老離,恐怕等不了戰事結束,他就會討飯的。」 亞傑見母親說著話,面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這才想到父親所給的那封信,並不僅是一種教訓之辭。因道:「父親說的話,自然是對的,我有時也覺得自己這樣揮霍,有些反常。可是落在這個司機集團裡面,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要不然,將這班朋友得罪了,就沒有幫助。舉一個例,有一個司機,他很謹慎,少結交朋友,他的車子,在路上拋了錨,他向同行借一把鉗子,都借不到。」 老太太道:「唯其是這樣,所以你父親不許你再向下幹了。」 亞傑道:「就是不許我幹,這一趟車子,我是要開的。一來我承當了老闆一筆生意,當然我要和人家作完。二來這一筆生意,很可以掙幾文錢,就是休手不幹了,有了這筆本錢在手,也……」 老太太搖搖頭道:「你不要和我羅哩羅蘇,有話和你父親說吧!我只知道他不教他兒子再作司機,若是你去拉黃包車,也許他還會贊成的。」 亞傑躊躇了一會子,不免在身上取出紙煙與火柴來。看到母親向自己望著,他又把兩樣東西揣回到袋裡去,因為他原來是不吸紙煙的。老太太也沒理他,又去掃地。 那位青年客人李大成,也起來了。他走出堂屋,先「喲」了一聲道:「老太太還自己掃地?」 老太太笑道:「倒不是沒人掃地,我想年老的人,也應該作點輕鬆的事,勞動勞動,要不然,不就是成了個廢物了嗎?」 亞傑見了這種情形,也就只好拿了臉盆漱口盂向廚房裡去替客人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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