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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西門太太笑道:「作什麼生意呢?可以攜帶我一份嗎?」

  二奶奶笑道:「如何如何?我說請你在我這裡住一天吧?」

  二小姐向西門太太道:「那麼,你就後天一大早回去吧,今晚上我們收收無線電,聽聽話匣子,明天晚上聽話劇。」二奶奶笑道:「打個小撲克也可以。」

  西門太太一進這溫公館,就覺得相當舒適,既是主人這樣殷勤挽留,那就樂得答應了。在重慶市上認識這樣的闊奶奶,還有什麼吃虧的嗎?心裡這樣想著,卻無故的將肩膀微抬了一抬,笑道:「我是極愛趕熱鬧的人,只是要到後天一大早才能回去,這未免太打攪了。今天回去,明天再來,好嗎?」

  二奶奶笑道:「愛趕熱鬧,那我們就對勁,別的話就不用說了。」說著,就向茶几邊的牆上一按電鈴。

  老媽子隨著進來了。二奶奶道:「你把廚子找了來,我有話問他。」

  老媽子應聲而去。不多一會,一個身系白布圍裙,手臉洗得乾淨的白胖廚子,走了來,在這小客室門口站著,沒有進來。二奶奶道:早上告訴你預備的菜,都預備好了沒有?廚子垂手道:「預備好了,也買到了魚。」

  奶奶回頭向二小姐道:「你別笑話。這幾年在重慶請客吃飯,買魚卻是個問題。而廚子也以買到了魚為光榮。這話若在香港當客面說出來,那不笑掉人家的門牙嗎?」說著又再掉過頭向廚子笑道:「人家是由香港來的人,你和人家談魚鮮,那還不是關老爺面前耍大刀,你倒是規規矩矩作幾樣四川菜……呵!我又得問一聲了,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只管叫廚子作四川菜,他就要放些辣椒的。」說著,向西門太太三人一望。二小姐笑道:「我不怕辣椒,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那是外行!」

  西門太太笑道:「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在重慶兩三年,訓練也就訓練出來了。」

  二奶奶回過頭來,將手向廚子一揮,因道:「去吧,快點作,時候不早了。」

  廚子答應著去了。西門太太看了她這一番排場,心裡就想著,這樣住家過日子,在物價高漲的今天,要多少錢來維持?在這裡盤桓一兩天,也好拉上了交情,替西門再找一條路子,弄一點手段給慕容仁、錢尚富那班小子看看。當時就安了這顆心,陪著二小姐在溫家。

  不到兩小時,老媽子就來相請,說是飯已預備好了。二奶奶引著她們下樓,經過大客廳,到鏤花格扇的小客廳裡來。小客廳被綠呢的長帷幔隔斷了,那帷幔半開,看到那邊天花板下,垂的電燈白瓷罩,點得雪亮,燈下一張圓桌,四周圍了小圓椅,走進去看,正是一間特設的餐廳。這餐廳倒有外面大客廳那樣大,除了這張圓桌,偏右有套大餐桌,椅左角,一架屏風,一個穿白罩衣的聽差,站在那裡等候支使。

  二小姐道:「原來樓下還有這樣一個大餐廳。」

  二奶奶笑道:「我沒有叮囑他們,他們就把飯開在樓底下了。」

  二小姐站著將高跟鞋在地板上擦了一下,笑道:「地板這樣光滑,可以跳舞了。」

  二奶奶笑道:「根本就是舞廳。原來我們這裡還放著一架鋼琴,是一家學校托了最有面子的人,出了五萬元保險費,請借給他們用到戰後。學生又派了四名代表到我家來請求,我們這位五爺,要的就是這份面子,他受了人家一番恭維,就把這鋼琴送給人家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邀請大家入座。

  西門太太看看這白桌布上,放了真的象牙筷子,細瓷杯碟,中間是一隻面盆大的黃黝寶光彩花盤子,上著頭一大菜,十錦拼盤。這拼盤有點異乎尋常,一眼看去,便見有龍蝦,有鮑魚,有蘆筍,有雲腿,有乳油魚片,其餘的自然也不是凡品了。這時,有個女傭人沿了桌子走著,向杯裡斟酒。二奶奶向女傭人道:「我告訴廚子了,叫他弄點拿手四川菜,你看這盤子裡全是罐頭東西,別在人家面前賣弄有香港貨,人家貴客就是由香港來的,趕快告訴他去。」女傭人答應著「是」。酒斟完了,二奶奶舉著杯子讓酒。

  二奶奶又笑道:「是自己浸的橘精酒,不醉人。」

  接著用筷子挑動盤子裡冷葷,笑道:「今天廚子有點丟人,頭一樣菜,就是罐頭大會。」

  西門太太向來愛吃鮑魚蘆筍,又喜歡吃乳油淋的東西,鮑魚蘆筍乳油都是重慶難得的珍品,不料這位女主人過謙,竟是再三的說不好。這樣,自是不值得吃,因之吃了幾筷子鮑魚,也只好停著筷子。但是雖沒有吃得夠勁,心裡卻羡慕得夠勁。當這滿重慶把罐頭當為豪舉的時候,她倒以為不能見客。想她們家富豪得反常了。

  這一點感想,似乎亞男頗為同情,她抿著嘴微笑了一笑。但她不像西門太太這樣受著拘束,倒是很隨便的大筷子夾了冷葷吃。二奶奶笑道:「大小姐倒喜歡吃這些罐頭食品。讓我找找看,家裡還有沒有,若還有好一點的,我送大小姐幾罐就是。你不要看我們來去飛機便利,這些東西,還是托汽車來往的人帶的。上個星期,我們五爺就付出了五萬以上的款子,托人帶東西。」

  西門太太很驚訝的問道:「就買這些罐頭?」

  二奶奶道:「不,我說的這批款子,是買紙煙的。因為如此,五爺就決定弄幾輛車子跑跑。」

  西門太太笑道:「五爺經營點商業,不是直接運輸的吧?」

  二奶奶道:「飛行運貨,不易得著機會,也很招搖。為了人情,也許人家合組公司,他參加點股子。可是他說這樣作進口生意,起貨卸貨,報關納稅,過於麻煩。」

  西門太太道:「還另有作法嗎?進口生意,無非是車子和飛機而已。」

  二奶奶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她這樣說著,並沒有交代個所以出來,正好廚子送上了一盤磨芋鴨子。二奶奶將筷子點著盤子裡笑說:「這是真正的四川菜,請大家嘗一點。」

  大家嘗著鴨子,就把這話鋒牽扯過去了。

  可是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又增加了一番知識了。進口生意一賺幾百萬元,卻不必靠飛機汽車運貨,難道他們靠人力挑了來?不對,那還是要裝貨卸貨。要不然,他有仙法,請六丁六甲用搬運法由香港堆棧裡搬到重慶堆棧裡?可是天下不會有這件事。她心裡好生疑惑,又不便在席上扯開話鋒向下追問,只好悶在心裡。

  飯後,二奶奶引著各位女客上樓,仍在小客室裡坐著,女僕將熬著的普洱茶,用賽銀的瓜式銻壺,提了進來,由壺嘴子裡帶了騰騰的熱氣,斟在茶几上紫砂泥的茶杯裡。那杯子敞著口,像半個球,外面是淺紫色,裡面上著乳白色的釉彩。這普洱茶,是黑黃色,斟在裡面顏色配得很好看。西門太太兩手捧了紫砂泥的茶杯碟子,托起來看看,笑道:「溫公館裡,件件事都很考究,喝國產茶,就用國產茶具。」

  二奶奶笑道:「這也是我們以前在上海買的宜興陶器,現在出一百倍的價錢,也買不到了。其實我們自己喝茶,卻也隨便不過。待起客來,把漆黑的普洱茶斟在玻璃杯子裡,那未免有失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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